是夜。
蕭途腳步無聲的步入一片狼藉的大雜院裏,這是眾多貧民的聚集地,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冷凝在渾濁中,呼吸都格外的不暢快。直到他走向一個在泥濘地上齲齲而行的殘腿男人,但見那男人的手指顫抖的往胡同深處指去時,蕭途拋下一袋銀子,毫不遲疑的往那走去。
手中大刀一劈,殘破的木門應聲而碎,灰塵在薄弱的月光下飛散開來。灰蒙中,我在石炕上的孱弱身影隱隱可見。蕭途說不出心裏有多複雜沉重的情緒,隻得語氣不善,氣勢凶惡的罵道:“做了錯事,就隻知道躲起來,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過去麼!就算今日相爺放過你,我也不會輕饒你!”
“你……想必恨極了我吧。”
“你與凡瓔皆是命運多舛的可憐女子,多年來出生入死相扶相持,為何?你就這般狠心?當日我們若沒有及時趕到,她將會被淩辱致死!”
“命運多舛?華凡瓔多年來有你、屈將軍、殷大小姐和相爺的庇護,她哪來的可憐?蕭哥,命運多舛的女子從來都隻有我!”平安傾力嘶吼,淚水狼狽的濕潤了憔悴的臉龐,驀地,有癡癡然的笑起來,“蕭哥,你的心不公平,你的情不公平!華凡瓔對你不屑一顧,而你卻對我的視而不見!”
“平安,我也隻是凡人,有私心。我承認自己對凡瓔心存愛慕,但這份情並不是你可以用來傷害她的理由。”
“但是我不甘心!你會心疼她被淩辱,那我呢?在你們遠在驍城那些日子,我身心所受的淩辱是她的百倍啊!蕭哥,你心疼過我嗎?”
蕭途發覺自己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對平安,所有安慰的話和責罵的話,他深知都無法動搖她此刻的憤怒和不甘。可是,性情木訥固執的他,並不知道自己的不善言辭和拒絕,才是把平安逼上懸崖的利劍。
“對不起,我對你隻有憐憫和遺憾,平安聽我一句,不要讓自己變得麵目可憎。”
“若非我的醜陋,又如何襯托出她的美麗!”
平安的偏激與激憤估計已有一座山的高深與重量,蕭途自問沒有再開導她的好口才,默然歎道:“走吧,你該回去給相爺一個交代。”
“交代?還有什麼好交代的?難道他對我送的禮不滿意?”平安輕蔑的笑著,看著蕭途不明所以的神情,她的心情盡有了複仇成功的快感,“原來,你還不知道?這幾天的相爺和華凡瓔的事,你竟還不知曉。”
“你又要胡言亂語什麼?”
“哈哈哈……那晚我雖扼腕鍾慶龍沒有得手,但更可惜那份千金難得的媚藥,恐怕會被你們用解藥解了。熟知那一晚後,我的人捎來消息,竟是相爺把持不住,侵占了華凡瓔的清白!而那份媚藥會殘留在燕好後的男女身體了,續有數日的綿綿情欲,非得再有幾回合歡之好才得消去。”平安看著一臉震驚的蕭途,笑得更是得意,“估摸著,你追捕我有多少日,你心裏那玉潔冰清的華凡瓔,就在相爺的榻上睡了多少日!”
最好的一字一句,平安刻意說得輕緩,可聽在蕭途耳裏卻如一刀一刃割在心上。不!不可能的!相爺常說她是紅顏禍水,隻是一顆美麗的棋子!相爺不是重色欲之人,又沒有外因推波助瀾,冷心冷情的相爺怎會碰她?
“你胡說……”
“何不——親自去求證。”平安就像個蠱惑人心的女巫,在可怕的微笑裏設下危險的陷阱。
鍾芷媛瞅著安靜少言的華凡瓔,聽聞了她前一段時間遭遇,今日終究是忍不住約見她;而如今見了,真不是自己錯覺,到底覺得這少女蛻變了幾分。女子如水,倘若眉宇間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輕愁,我見猶憐的傷懷姿態,更是格外惹人憐愛。
“殷相是不是又為難你什麼了?”
“沒有,一如常往。”
盡管華凡瓔說得淡然,但鍾芷媛還是留意到她的眼神有一瞬不豫;她推開半闔的窗,外頭秋色深深,落葉蓯簇,引得心情也莫然傷懷起來:“還記得我對你說的話嗎?隻要你願意,就跟我一起離開。這個承諾,至今不變。”
“夫人別費心了,凡瓔有自己的路要走。”
說到這時候,華凡瓔就有口難言了。因為她莫名其妙的被殷傳封帶入漩渦之中,白天她依舊是男裝的屈凡,最卑微的隱形探子,但她所承擔的職務與行動範圍都明顯縮小了,別說整個天城,如今她能走動的地方隻在相府外的十裏之內。晚上她則成了殷傳封的女人,同床共寢的旖旎之事,隻有頭些日子頻繁些,而今也隻是數日才纏綿一回,但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密竟也持續了將近兩個月。殷傳封對自己的態度也越發怪異,忽冷忽熱已不足以形容,但是也沒再像那一晚的邪魅惑人。而自己的心境也迷惘起來,在肌膚相親之時,竟覺得這個男人對自己是存有憐惜之意。
亂了,什麼都是那般理不清,盡管自己的魂不守舍也讓殷姐姐察覺了,但華凡瓔知道,隻要自己不開口,體貼的殷姐姐是絕口不提的。
“好妹妹,能醫不自醫,瞧你這樣蒼白的臉色,怎麼都沒好好照顧自己?”鍾芷媛越看越覺得她的臉色不佳,忍不住握上她的雙手,“呀!竟這樣冰冷!”
“隻是快入冬了,身子骨單薄了些。”
“莫非太過虛弱了,是不是快到葵水的日子了?”
葵水!華凡瓔莫名一驚!這兩個月來自己竟然忽略了這件事!就連心思縝密的殷傳封也亦然,每回同床後他竟一次也不曾讓人給自己送過湯藥!虧得還曾自負自己一身不錯的練毒煉藥功夫,如今,還真是醫者不智!悄然摸著自己的脈象——
“妹妹?”但見華凡瓔一臉煞白,鍾芷媛不住驚惶,“到底怎麼了?妹妹你可別嚇我。”
“……我若已在地獄,有誰……有誰可對我伸出援手?”
越是幽謐安靜的月夜,殷傳封的心思便越是難以批閱朝事奏章,神意轉念之間,越過哼廊走道和滿堂的睡蓮,飄入了那隻燃了暗燈的屋裏,仿佛那裏還彌漫出屋裏人特有的藥香。
掐指算著時日,自己與她也親密好些日子了,忙早忙晚的朝事弄得他疲於私事上的瑣碎,倒是孫大娘記住給她備下避孕湯藥;若非今日被蕭途突如其來的責問,他倒是忘了這樣的“大事”。真是想不到,蕭途對華凡瓔已是這般情根深種,為了她,今日竟如此以下犯上,對自己多多責難;也就半個時辰前,還憤然離去。好個紅顏禍水,華凡瓔倒是個無聲的厲害角色。
“相爺。”門外傳來孫大娘的聲音。
“進來吧。”瞧見她手裏端的那碗藥,殷傳封心中竟有一絲不豫和惱火,眉目微蹙,“藥熬好了你親自送過去便是,何須還要來稟報本相?”
“奴婢本也是要直接過去的,但奴婢一個時辰前發覺一個意外,不得不先告知相爺。”孫大娘舔了舔唇,神色顯得幾分躊躇和為難,明明屋裏隻有兩人,但她還是往前兩步,在殷傳封身後輕聲低語,“那些丫頭日夜都在奴婢的眼皮底下過活,任誰有一絲動靜都逃不過奴婢的雙眼,而華凡瓔她……奴婢察覺她、她似乎已有兩個月沒來葵水了。”
此話一出,殷傳封猛地扭頭瞪著孫大娘,一時竟說不出什麼話來!
孫大娘被他眸裏的銳利駭到了,忙跪在地上求饒:“奴婢有罪,都怪奴婢沒有盯緊送藥的丫頭,不知道是平安故意安排的眼線,竟把每次的湯藥都換了!是奴婢的疏忽,請相爺恕罪!”
半晌後,殷傳封才啞聲問道:“……你確實此事了?”
“那個吃裏扒外的丫頭我已經綁起來了,請相爺發落,至於凡瓔的身子——隻待相爺授意,奴婢才敢讓大夫來診脈,若是再晚些,隻怕那丫頭也察覺自己的身子有什麼不同,從而有了別的心思就不好了。”
滅掉屋裏的燭光,碗裏那濃稠苦澀的藥在微弱的月光下不再冒煙,光是盯著還沒往喉嚨裏咽,她的十指已哆嗦個不停。明明還沒有動靜,自己絲毫感覺不到腹中生命的存在,但那是無辜的脆弱的,甚至將會是自己今生唯一的親人——不!理智與感性拔河,警告自己不可再婦人之仁!若被殷傳封知道這生命的存在,無論自己還是孩子的下場都是不可預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