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之後,三人尋到最近的一處小鎮,找了間當鋪當了點現銀,先是好好地飽餐了一頓。隨後,將銀子自己留下了些,剩下的盡數散給了乞丐,以及丟在那些草屋毛棚、看上去甚是清貧的農家門口。
在此過程中,徐十三不止一次地表示:此等劫富濟貧的好事,正是平反的大好時機,怎麼也得留下個“九幽鬼姬”的大名。然而這個提議剛剛出口,就被許一蘿以“還嫌事端不夠多嗎”幾個字給堵了回去。
三個人一時便也沒了什麼目標,商量合計了一下,仍然沒能統一出一個去處來。一時閑來無事,生性多事的徐十三又拍了手掌提議道:“何不留下來聽聽,看那宮老頭有沒有給嚇得魂飛魄散?”
這一個提案立刻勾起了另兩人的好奇心。當下,三人找了家路邊的茶攤子坐定,豎起耳朵搜集起四麵八方傳來的八卦。
茶樓酒肆一向是信息交流之地。無論江湖上的消息也好,或是鎮上村子裏發生的雞毛蒜皮也好,都在一壺茶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之間,以超越風的速度傳播開來。從“河州大俠新娶了一房媳婦”到“鎮北的王老漢嫁了女兒”,再到“張大嬸家養的豬又下了一窩崽”,事無大小,到了這茶鋪子來都是上好的談資。其中不乏趣聞,聽得徐十三“噗”地噴了茶水,抱著肚子拍桌直笑,“哈哈,樂死我了!那家夥好……好強!”
見他一副笑斷腸子的樣子,坐在他左首的許一蘿斜去了一眼,那表情明擺了在說“至於嗎”。可坐在他對麵的田墨神情可便沒這麼安然自在了——剛才徐十三一噴之下,滿口的茶水正對準了田墨,害得他現下頭發上還滴著水珠子呢。
眼見他一副頓時黑下來的臉孔,徐十三也不在意,伸手向碟中抓了一顆花生,直拋進嘴裏。細細嚼了咽下肚,方才將疑惑問出口:“耶?你們怎麼都不笑?剛才那桌人說的笑話,可真把我樂死了!”
“也沒見你當真樂死。”許一蘿輕描淡寫道,捧了茶杯小啜一口。
“許姑娘,你這話可就不對了啊,”見她放下茶杯,徐十三立刻順手給她斟滿,“我那是比喻!是修辭!你何苦這麼認真?”
她瞥了他一眼,一臉“誰和你計較了”的神氣。這表情讓徐十三斂去了麵上笑容,微微鎖了眉頭,難得正經神色地道:“許姑娘,我一直就很想說,你一直這樣可不行。既不將自己在想什麼說出口來,又不常笑,會把自己憋出病來的!”
“那要如何?”她並不在意他的話,抿了抿茶接口道。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敷衍。
“當然是有什麼說什麼啦!生氣就要大聲罵出來,高興就要笑一個前仰後合,”他先做出一個氣憤的表情,又做出了一個大笑的神情,方才繼續道,“你見任何事情,都像是冷冷淡淡的樣子,遇到好玩的事情也沒見你開懷過。姑娘家,要常常笑才會好看嘛!”
“對誰笑?”許一蘿在唇邊勾勒出嘲諷的弧度,“屍體嗎?”
“呃……”徐十三這才會意過來:她因為幹的是盜墓一行,往往晝伏夜出,見到的死人比活人多。好容易白天露了露臉,可是世人都道“九幽鬼姬”許一蘿是個天大的女魔頭,手段如何如何殘忍毒辣,這又讓她如何笑得出來?
一番思忖過後,徐十三抬了眼,見她低垂了眼眸望著杯中茶,下意識地,他伸出雙手,將她的麵容扶正,對著自己,“你還有我們啊!可以對著我們笑嘛。”
什麼叫“我們”啊?我可不想和你這個當眾摸人家女孩子臉蛋的登徒子有什麼牽連。一旁的田墨眼見那二人已經完全目無旁人了,幹脆識趣地閃開,端了那碟子花生挪到隔壁一桌,一臉“我不認識他們”的表情。
萬萬沒料到徐十三會伸手做出如此逾矩的動作,她頓時呆住,隻是愣愣地望著他,望向那張一向眉目含笑此時卻是難得正經的麵容。
“喂,許姑娘,不用那麼震驚的表情吧。”徐十三擺出一副有些受傷的表情,“好歹我們也算是出生入死好幾次,一根繩子上拴的螞蚱。算是你同伴也好,跟班也罷,這一段日子處下來,你連一個笑臉都吝嗇於我,我會很傷心啊。”
他的話讓她又愣了:同伴,跟班……她不知她該如何定位麵前這個家夥。可是,聽他這麼一說,她才意識到,似乎,他們一起行走的日子,的確是有段時間了。
他本可以不管她,他本可以聽聞她是鬼姬之後就逃得遠遠的。當初,他是不敢離開,怕她殺他。可是當他得知真相之後,他卻並沒有怕受到牽連而溜之大吉。相反,他卻很奇怪地跟在她身邊,說什麼要做好事,要為鬼姬平反。
其間雖是越幫越忙,好事未做成,麻煩事卻是一件接著一件了。他早就應該看出來,跟著她是沒什麼好下場的。可他卻依然跟著。
他其實弄錯了,她與他並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並沒有什麼繩索將他們二人拴在一起。他隨時都可以抽身離開,遠離她這個被世人冠以“十惡不赦”之名頭的無用的“女魔頭”。
“許姑娘?許姑娘?”徐十三連喚數聲,卻依然喚不回她的神誌。眼見她不語,目光雖直視著前方望著自己,但眼中卻無神采,顯然是神遊天外去了。不知她又想到什麼了。徐十三好奇地望著她的眼眸,希望從中能看出什麼蛛絲馬跡。
這幅光景在外人看來,卻分明是一對青年男女在兩兩相望。然而,作為當事人的兩個家夥,目光並沒能相接,隻是單純地發呆罷了,並非如外人所猜測那般天雷地火甜蜜繾綣。直到田墨大聲地咳嗽了幾聲,方才喚回二人神誌。
“喂,你們二位要眉目傳情,也注意點場合好不好?”田墨挪回原先的座位,衝茶攤子的入口努了努嘴,“瞧那邊。”
“什麼‘眉目傳情’?”徐十三頭一個跳起來,根本沒將田墨的後半句話聽進去,“好你個口沒遮攔的田墨,開我玩笑也就罷了,你這麼胡說,不怕壞了人家許姑娘的名節?”
“究竟是誰在壞人名節啊。剛才那個端住人家女孩子麵容的家夥,分明是你徐十三好不好?我隻不過是說出事實而已。”
“啊?耶?是嗎?”徐十三慌了手腳,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做了什麼,連忙手忙腳亂地向許一蘿道歉,“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沒多想,就……”
許一蘿沒搭話,隻是低頭喝茶。
見她不做聲,怕她當真生氣了,又一時不知該如何辯解,徐十三急得漲紅了臉,轉而向田墨嚷道:“都是你思想齷齪亂誤解!我和許姑娘明明是革命盟友的同伴友情!”
盟友?同伴?友情?田墨本想反唇相譏,但眼見若糾纏下去,不知要吵到什麼時候,隻好暫且按下,“好好,是我眼拙,看走了眼。您二位可否暫時按下此事,看看那邊?”
“什麼那邊?”
徐許二人不禁疑惑。他們順著田墨努嘴的方向,望向靠近茶鋪子入口那桌的人,衣著打扮甚是眼熟,“啊!我想起來了,這打扮,和昨天宮家宅院的那些守衛一模一樣!”徐十三拊掌道。這一聲立刻引來了許一蘿的白眼,“生怕別人聽不見嗎?”
自知理虧的徐十三癟了癟嘴,再不說話了。三人以喝茶為掩飾,實則聚精會神地豎耳探聽那桌江湖客之言——
“那鬼姬忒地可惡!師父早已宣布心灰意冷退隱江湖,可那女魔頭竟然還不放過!”一名年紀稍長的紫衣男子拍案憤然道。
“四師兄,那鬼姬做事,何時又有江湖道義可言呢?或是她看師父無心世事紛爭,偏想攪個天下大亂不太平吧!”
“唉……”被稱為“四師兄”的男子長歎一聲,端起茶杯泄憤似的怒飲了一口。
這一廂,徐十三聽了,冷笑一聲,壓低聲音衝二人道:“他們還當他們師父是什麼好人!什麼‘退隱江湖’,什麼‘無心世事’,那宮老頭才是天字第一號的偽君子、大陰謀家!連他的徒弟們都騙過了!”
田墨點了點頭,“紫雲掌門宮紫仁,有號‘紫雲居士’,江湖聲名甚好。傳聞中,他為人慷慨有禮,從不端一代宗師的架子,頗有名望。若不是昨夜聽得他那番言論,我怎麼也不會相信,這一代正道宗師,內裏卻是卑劣得很。”
許一蘿並未加入到聲討的行列當中,隻是啜一口茶,過了一會方道:“也說不定,他本是一代仁厚君子,隻不過一廂情願地認為什麼神兵秘笈真有其事,貪心再起,也就忘了宗師的身份,不擇手段了。”
“說到底就那一個‘貪’字,”徐十三不禁有些好笑,揚了唇角笑道,“不過若貪個什麼實實在在的東西也就罷了,偏去妄想個不存在的神兵秘笈,倒鬧了一身的腥,真是夠不值的!”
此言一出,三人陷入了沉默當中。若說是為了不存在的東西不擇手段,這世上太多這種事端了。
正在三人靜思之時,隻聽那桌紫雲弟子又接著說道:“四師兄,現下情勢危機,那鬼姬來襲,我們本該死守家園,可是師父為何卻讓我們一窩蜂地衝出宅子,各尋生路呢?師父武藝那麼高強,再說我們人多勢眾,不信打不過那一個女魔頭!”
“自是師父不想我們無謂犧牲的緣故了。”那四師兄愴然道,“師父今日與我們一同衝出宅外,此番離別,不知何時才能報效師門。”
“唉,”那師弟歎了口氣,“說來,師父他向來艱苦樸素,穿的戴的都甚是平常,今兒個更是穿了仆家衣裳,看得我心裏好是心酸。也不知師父他盤纏帶夠了沒……”
說到這裏,師兄弟兩人又是長籲短歎了一番。可這番話,在許一蘿聽來,卻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艱苦樸素?”她哼出一聲來,“那咱昨日盜出的金銀財寶,難道都是土地公公送的不成?”
“我倒是奇怪,”徐十三偏了頭,一邊伸手抓了把花生,一邊疑惑道,“那宮老頭為何和弟子們一起衝出宅子?以他那種‘死道友免死貧道’的個性,不是招呼著手下替他送死,來得比較安全嗎?”
田墨沉吟片刻,終於想了個明白,“依我看,他是畏懼鬼姬武功,自忖死守無用,於是就打扮成下人的樣子,與眾徒們一轟而出,就算鬼姬要下殺手,一片混亂之中,也不一定認得出他來。”
“你的意思是說,他是拿徒弟們當障眼法擋箭牌了?”許一蘿皺眉道。
“自然,若非如此,一旦宗師向來艱苦,也好歹注意著掌門形象,怎麼穿上家仆的衣服?這未免有失身份。”
田墨不愧是捕頭出身的,對各項犯罪的推理分析能力,甚是到位。
“虧得那些徒弟們還對這狗屁師父如此敬重!”
徐十三忿忿不平。一想到那些徒弟對宮紫仁死心塌地,而那老頭兒卻隻拿他們當作擋箭牌,他就一肚子窩火。
這邊的徐許二人,正為這幫紫雲門人抱不平,而被人利用卻仍不自知的他們,繼續喝茶交換著對“九幽鬼姬”的深刻痛恨:“那天殺的女魔頭!”師弟狠狠地將茶杯灌在桌上。
茶杯在桌麵上滾了一圈,隨即跌下地去。小二見此情景,正想過來詢問要求賠償,可一見這客人一副江湖打扮,腰上佩劍,眉目之間全是怒意,小二便不多嘴,灰溜溜地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