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之中,人群中熙熙攘攘。鬧酒的、劃拳的、拚酒量的、發酒瘋胡亂叫囂的,個個麵紅脖子粗地吆喝著,吵得像是能掀了屋頂似的。唯有邊角上的一桌,兩個食客卻始終是安安靜靜,一言不發,隻是喝茶——這二人正是田墨和換了男裝的許一蘿。
那日,當被眾多武林正道圍住之時,眼見徐十三已然被擒無法相救,田墨撒了丫子就逃。直向樹林子裏奔去,想去尋著許一蘿,商量應對之計。可在林裏轉悠了半天,卻怎麼也看不見人。田墨料想她定是尋著了地方躲了起來,再想到徐十三曾說“她必是躲在空洞的墓穴之中,避不見人”,於是心下打定了主意,便向附近的墳地裏尋去。
好在他膽子大,又曾是做捕頭的,見到任何有異常的蛛絲馬跡都不放過。查了半晌,才瞧見一個墳塋,墓口好似有移動過的痕跡。事態緊急,他也來不及多想,便鑽了進去。果不其然,黑咕隆咚的墓穴之中,深處卻有燈光;無邊冷寂之中,卻聽得一個淡淡淺淺的呼吸聲——正是才藏進去不多時的許一蘿。
田墨向她交代了武林正道已展開全麵追蹤的消息。許一蘿低垂下眼眸靜靜地聽著,手裏的燭火映在她的麵容之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待他說到徐十三被抓一事,她雖依舊不做聲,但是手中的燭火卻驟然晃動了一下,隨即便搖曳不定,顯是她亂了呼吸。
“怎麼辦?”將事情經過說完,田墨小聲問道。
雖說來時一直想著要想個法子救出徐十三,可是待到現在冷靜下來再想,卻怎麼都覺得是癡人說夢。那些都是正兒八經的江湖人,武藝高強,就憑她一個虛有可怕名頭卻無半點真本事的女子,再加上他這個麵對一般肖小還行但是在行家麵前也隻是三腳貓功夫的家夥,如何能從萬眾高手中救出人來?
“還能怎麼辦?”她瞥了他一眼。也不多話,隻是起了身,向墓口走去。
“等等!”他阻止她,陳述出殘酷的現實,“憑你是根本不可能救出他來的。”
許一蘿頓了一頓,卻並未回頭,“那又如何?救不到,難道連去都不去嗎?”
“……”田墨愣住,再也說不出話來。既知無望,可若嚐試都無,隻為了撇清關係不被牽連,就躲藏於這黃土當中,那便與這墓中屍身有何區別?隻不過多了一口氣罷了。
想到此處,田墨再不勸阻,隻是跟著許一蘿走出墓穴之外。二人又商量了一番,決定先稍作喬裝,小心折回鎮子裏,探聽了消息,再做救人的打算。隨後,許一蘿換了套男裝,用泥土抹黑了臉,而田墨也從農田的稻草人身上抓了個鬥笠戴上,壓低了帽簷。
二人坐定在酒肆二樓的偏欄近窗一處,位置甚佳可觀六路,樓下酒客情形盡收眼底。眼見這裏江湖人士眾多,二人更不聲張,隻是低頭喝茶,並集中了精神,仔細聽那些江湖客邊鬥酒邊談論如何對付“九幽鬼姬”一事:“沒想到那女魔頭,竟然還有同黨!”一樓中間那桌,衣服打扮各不相同,兵器也是從刀到劍還有判官筆,看來顯然不是一個門派的。
其中使判官筆的那個拍桌怒道:“先前隻聽那女魔頭行蹤飄忽,獨來獨往,沒想到她竟然招了眾多門徒屬下,莫不是要再開創個魔教來?”
田墨聽了,不免暗暗好笑:這些江湖人,倒真是會詐唬。什麼眾多門徒,加起來也不過三個人而已。
可是想到這裏,他又笑不出了:徐十三才算是她的忠心跟班,不過此時卻生死未卜,能否救出尚未知。田墨望向一邊的許一蘿,卻見她不動聲色,隻是喝茶。
“怕什麼!”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刀客喝幹了一碗酒,方才接口道,“就算那女魔頭有通天徹地的本領,這下也逃不出咱們眾多好手的手掌心!你們可知,這次抓著的那個魔頭下屬,不但是要員,搞不好還是那女魔頭的姘頭呢!”
“哦?此話怎講?”腰上別著劍鞘的江湖客忙不迭地問道。那個使判官筆的也連連點頭詢問,似乎眾人都對這等小道消息有著難以言喻的極高興致。
“可不是嗎?”那使刀的漢子曖昧地擠了擠眼,“那個混小子,昏倒了迷迷糊糊地,滿口都是‘許姑娘’長‘許姑娘’短的。”
握著茶杯的手驟然收緊。許一蘿捏緊了杯子,心裏一陣酸楚無處可泄,隻有喝茶掩飾。可杯到唇邊,才驚覺已是空杯。
刹那間,神情恍惚。麵前似乎是出現了一張笑臉。唯有他,會一邊說笑,一邊給她斟上茶。偶爾露出哀怨的表情,說些“許姑娘,像我這麼好的跟班,那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呀”這樣的玩笑話。
其實,她並未將他當作跟班。為何,他嘴裏念叨著的,還是她……
他說,他們是夥伴,是一條繩上拴著的螞蚱,可其實,他大可不必管她。這些日子來,是他一直在遷就她,陪著她,想為她去了那惡毒的名聲,想讓她平平常常地過日子。這些,她都是明白的。
他本不必為她費心如此。
正當許一蘿神情恍惚的時候,那劍客憤然道:“好個女魔頭,不知使了怎般的妖媚之計,怎把人迷得這樣厲害?”
那使判官筆的沉吟片刻,“說是那女魔頭給下屬灌了迷魂湯,那倒也不一定。你想,那小子渾身沒有半點武功,鬼姬卻收了這個廢物作下屬,這符合常理嗎?”
“哈!”刀客大笑出聲,連連拍桌,“原來那妖婦喜歡小白臉啊!趕明兒我把胡子剃了,倒去看看那女妖怪生了怎的一副魅煞人的模樣!”
這番話引來另兩人怪笑聲不斷,三人捧碗喝酒,笑作一團,神情甚是猥瑣。
這些下作的話,縱然令人生氣,但為了打聽徐十三的消息,許一蘿也隻有暫且忍下,繼續聽那幫人滿口胡話:“有了那女魔頭的姘頭在手,還怕她不乖乖就範嗎?”
“哈哈,終於能治那魔頭一治啦!”那劍客拍手稱快,“不知道幾位盟主將要如何安排?”
“這次‘誅幽大會’,將在下月初八召開。屆時,會由崆峒掌門司徒空主持,仙俠門門主史非花、千裏莊莊主石無歸、神刀門門主龍應胡、東北鎮霸三正鞭葛東成……”
那刀客洋洋灑灑抱了一堆名字,許一蘿也未完全記住。反正對於沒有武功的她來說,來一個高手,她是死,來百兒八十個的高手,她也是死,便是沒啥差別了。
刀客好容易報完了一長串兒的名頭:“……除了這些帶了弟子來的,還有很多有血性的江湖漢子,都要來為武林出上一份心力!”
“好!”聽到這裏,那劍客和那使判官筆的,都不禁鼓起掌來。
“唉——隻可惜紫雲宮掌門已經退隱,不日前鬼姬又揚言要殺滅紫雲,宮掌門不願卷入江湖紛爭,便未加入這次的‘誅幽大會’,”刀客歎出一聲氣來,“不過紫雲座下大弟子率了眾門人,捉拿了那女魔頭的姘頭,個個表示要為武林除害!”
“那你看,這許多好手中,誰的武功最厲害?誰能拿到女魔頭的神兵、獲得秘笈啊?”
那使判官筆的問題,頓時引來三人熱烈的探討。而這些,都是許一蘿未再理會的了。
什麼鬼姬,什麼神兵,什麼武林秘笈……她不禁冷笑:便就讓這些人慢慢臆想、為了不存在的東西搶破頭好了。
“誅幽大會”,河州鎮北三十裏的石家坡,下月初八。想來,徐十三必定是給押解往石家坡去了。許一蘿掐指一算,隻有短短半月的工夫。若是過了初八,正道眾人見她未去相救,必定會以為他的死活對鬼姬來說並不要緊,估計便是要“斬殺奸佞”了。
思及此處,許一蘿額頭冒了冷汗。見她神色有異,田墨輕聲詢問道:“怎麼?”
“你說,”她強打起精神問他,“我們報官有用嗎?就說是有人綁架良民,讓官府將他救回來!”
田墨搖頭苦笑,“若是官府有用,江湖上便不會有這許多血雨腥風了。再說,官府縱然有捕快,就算能申請來士兵圍剿江湖匪類,論起武藝來,依是比不上這許多江湖人的。”
“……”許一蘿沉吟片刻,“那,咱們去找魔教借兵!他們一定打得過這些人!”
“你瘋了!”田墨瞪大了眼,“你可真叫‘病急亂投醫’!且不說黑白兩道火拚將死傷無數,就說你這模樣,如何讓魔教取信於你、答應你借兵呢?”
“我好歹有個‘九幽鬼姬’唬人的名頭!既然是被歸類為邪魔歪道的,自然就該是一家了吧!”
許一蘿的說法讓田墨直搖頭,“又有誰會相信九幽鬼姬是一個半分武功都不會的普通女子?行家隻要瞧你一眼,便知你是半點內力功夫也無,定認為你是冒名而來,或是消遣他們。到時候怎會留得你小命在?”
這番話確是在情在理。仔細思忖了片刻,許一蘿這才冷靜下來,方才覺得自己剛才的話,的確是異想天開了。她隻是一時過於心急,這便胡亂想了個辦法,指望能抓住什麼救命稻草,好將徐十三救出來。
命令自己鎮靜,莫要心慌。許一蘿好容易才平靜了心神,腦中閃過無數念頭,終是給她抓住了什麼,“說到底,他們不過是要神兵和秘笈罷了,既然如此,”她將手中的茶杯攥得死緊,一字一頓道,“那,我們就給了他們!”
話分兩頭。當許一蘿和田墨正商量著如何救人之時,徐十三也沒閑著。
以紫雲門人為主、另有四位前輩級正道高手組成的隊伍,這幾天來正向著河州鎮石家坡趕去。這一路上,生怕九幽鬼姬有所埋伏,眾人格外小心翼翼,也因此不敢對徐十三太過下狠,以免那女魔頭沉不住氣為救姘頭先動了手。
這便讓徐十三少吃了許多苦頭。隻是終日被捆著,四肢百骸無一處不僵硬的。原本他還念著該有骨氣、不能讓人小瞧,於是咬牙不吭聲。可又過了幾天,便看出這幫看守他的人,雖然看似凶狠個個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可是卻並不敢真正下手,誰都怕傷了他、日後遭鬼姬報複。
徐十三頓時心下雪亮:這幫人都盤算著,在“誅幽大會”製服了鬼姬之後,再給他一頓好瞧的。
這麼一想,他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反正小命無憂,最多不過給人踹個兩腳、受點皮外之苦而已。再加上他對這些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自私自利、心心念念掛記著那不存在之秘笈的正道中人,早已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氣,於是沒了什麼忌憚的他,幹脆耍了小聰明,拿這些正道中人打起趣來:“喂,喂!”他開口喚道。
立即引來兩位紫雲門人的怒目相對,“喂什麼喂?瞎吵吵什麼!不想活兒了你!”
麵對這兩個凶神惡煞的家夥,徐十三連連擺手,“豈敢豈敢,二位爺兒,小人不敢喧嘩,隻是心中有一事不明,因而寢食難安,想向二位爺兒問個明白,也好讓我當個明白鬼啊。”
“……”那兩個紫雲門人麵麵相覷,不知他疑問為何。又見他出言甚是謙卑,似是討好的模樣。其中一人便開口問道:“有什麼事兒,你說。”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兒,”徐十三故意撓著後腦勺,做出一副好生疑惑的模樣來,“隻是,在下一直覺得奇怪,兩位大人可是得了什麼眼疾?”
“啥?”愣了一愣,先前說話的那個門人立刻瞪了眼睛怒道,“滿口胡說什麼?你才得了眼疾!”
徐十三做出一副很害怕的模樣,“啊,啊,這位爺兒說的是,是小人胡說,是小人胡說。該死、該死。”
他一連說了兩遍“胡說”、“該死”,那紫雲門人隻道他是個軟骨頭的、害怕被打,見他那屈服的模樣,兩位門人互望一眼,眉目之間全是不屑的嘲笑意味:那女魔頭的姘頭,卻是個這麼丟人的狗腿子。先前沒開口的那位,狠狠地吐了口口水,“是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