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遲
“然後呢?”
茶樓之中,一個青年拍桌而起,急急問道。看他那副猴兒急的樣子,好似恨不得直衝上台去,直掐住那說書師傅的脖子。
那說書人斜了他一眼,而後,他“啪”地將驚堂木一拍,衝座下眾人拱了拱手,笑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此言一出,台下眾多茶客紛紛吸氣,似是意猶未盡。然而,在此的多是熟客,深知那說書師傅的脾氣,隻得會了賬,隻等翌日再來聽這說書。
隻那青年不罷休,急得跳將起來,大聲叫道:“下回你個頭!胡老頭,到底後來怎麼樣了?田墨呢?史非花有沒有死?”
見他出言不遜,那說書師傅將眼一瞪,“徐十三,你莫又在此處撒野!瞧你急得那樣,好似你死了親戚似的。”
說完,他搖了搖扇子,一副自在神氣,斜了對方一個白眼,“咱們靠說書吃飯的,就是要將這段子說得高潮迭起、吊人胃口。你要聽,我偏就不說。”
這一句頓時讓那個被喚作“徐十三”的青年急得差點掀桌。他終於按捺不住,摞了袖子就要衝上台去,卻被坐在他身邊、同桌的一個女子拉住了衣角。
徐十三低下頭來,衝女子道:“一蘿,你別攔著我,讓我去教訓教訓這胡老頭!他明明就是故意的,非要讓咱們幹著急!”
那女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教訓?若你當真敢在周大哥的茶鋪子裏動粗,你就不怕被他扔出去?再說,這周大哥和胡師傅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若動手,被教訓的人就是你了。”
“呃……”徐十三頓時為之結舌,偷偷斜眼去瞥那一桌的周大哥,見他正笑望自己。他隻得憤然地坐回位上,搖了那女子的袖口,“那你說怎麼辦?自田大哥被史非花誆去當了那什麼勞神子的大俠,一去了無音信。咱們市井小民,隻能聽那胡老兒說些江湖事,稍稍了解他近況。可誰料到那史非花竟是魔教歹人,硬生生將田大哥拖下了水?還有,一蘿,你那‘九幽鬼姬’的禍端也是她給惹出來的!可……”
說到這裏,徐十三耷拉下了腦袋,伸手握住那女子的手,輕聲道:“可我似乎好像有點可以了解她的感受。當日我被正道中人逮住,若不是他,我是怎麼也不可能逃出來的。雖然一想到這一切都是她設計好的,就恨得牙癢癢的,但是……我卻相信,她對田大哥定有真情。我不想見她死。”
許一蘿左手回握他的手,右手為他斟上一杯茶,接口道:“我的想法亦是如此。雖然她害我做了數日的過街老鼠,但,若非她當日在石家坡上出言維護,我二人斷然不能全身而退。”
說罷,她起身走到台前,躬身衝那胡師傅行了一禮,“師傅,你切莫見怪。你知道十三他就是好個和你鬥口,這些日子來你二人常起口舌之爭,鬥得不亦樂乎。可這次你所說田墨與史非花一事,確是和我們有些關係。請你莫與十三慪氣,說與我們聽吧。”
那胡師傅聞言,點了點頭,隨著許一蘿走下台來。坐定在徐十三那一桌,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也罷。你想打聽些什麼?”
“史非花死沒死?”徐十三忙探向前,急急地問。
“這嘛……”那胡師傅搖起了扇子,又開始吊人胃口。徐十三氣不過,一把扯了他的扇子,扔在地上連跺了好幾腳,“胡老頭!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這不是要急出人命嘛!”
胡師傅剛要動怒,但見他一臉焦急,真情實意,不似做假。於是,他便暫且壓下了心頭之火,將後話說給二人聽:“當日,在距離容陽山最近的鎮子裏,魔教中人欲殺史非花滅口。當時的情形究竟是怎樣,怕是除了在場的三人之外,便無人可知了。不過,自此之後,田墨與史非花,確實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可三個月之後,武林正道查到了他二人的下落。原來,三個月來,他二人一直藏身於海邊一個小漁村中,不問江湖中事。”
“呼——”徐十三這才舒了一口氣,轉而望向許一蘿,喜道,“幸好幸好!她沒死!”
許一蘿卻斂了眉頭,向胡師傅問道:“那後來呢?既然正道尋得了二人的行蹤,定然不會放過他們。”
“沒錯,”那胡師傅點頭道,“二人剛剛行蹤暴露,還來不及逃走,便被蜂擁而至的武林正道捉住。那史非花的武功好像是廢了,二人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啊!”徐十三高叫一聲,扯了胡師傅的袖子直搖,“然後呢?後來怎樣,他們有沒有出什麼事?”
“被捉之後,他們就被帶去了千裏莊中。正道商討出了結果:他們要逼史非花說出些魔教內幕,便將二人暫時囚禁在牢中。”
徐十三狠狠地捶了桌子,恨不能飛身去救人。許一蘿伸手握住他的手,無聲地安慰。
那胡師見此情景,也不再拖拉賣關子,拍了拍徐十三的肩膀,道:“你們莫急,聽我細說——”
透過小小的鐵窗望去,隻見天陰沉沉的,一片陰霾。忽然,有什麼物事,被風吹入了窗內,落於田墨鼻上,隻覺一點微涼。他忙睜大了眼,抬頭去望:隻見天幕中紛紛揚揚地灑下許多雪片來。
“下雪了。”
雪落無聲,仿若漫天白色輕羽,緩緩飄落。
田墨一時看得癡了,也不知站了多久,漸漸地,微有寒氣侵襲而來。他忙回過神來,奔去史非花身邊坐下,將她摟入了懷中,低眉輕聲問她:“冷嗎?”
“有點。”她微微點了點頭。
聽她這句,田墨忙握住她的兩手,將其貼在胸膛上——心口頓時一片冰涼。
“不用,凍著你了。”邊說著,她想將手抽回來,卻被他牢牢握住。
“不礙事的。”他咧了咧嘴角,笑道。
見他那般傻嗬嗬的笑容,史非花輕輕勾勒了唇角,淺笑著靠向他的胸膛。察覺到她的動作,田墨以為她是冷得厲害,便格外地將她摟緊。
牢內一片寂靜,隻聽得牆上的火把燃燒發出嗶嗶駁駁的聲音,還有窗外傳來簌簌的雪落之聲。
一時間,二人就這麼偎依在一起,靜靜地看著那狹小的窗口中所顯露的一片天地,望著那雪花靜靜地飄散。
“又是一年了……”
靜默良久,她緩緩地開了口。
“嗯。”田墨沒答話,隻是應了一聲,一邊移動了手腳,將她畏寒的身子,更多地納入懷中。
枕著他的溫暖,史非花淺淺地笑了起來,輕輕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勾勒出一派青天碧海的景色,“你說,若我們還在漁村,坐在岸邊,望著無際的碧海,看這漫天落雪成白,那該多好?”
“傻瓜,”他在她耳邊輕道,“你若想看,等咱們回去,看他個三天三夜便是!”
“嗬,”她淡笑道,“你還答應過我,來年三月,會帶我回永寧鎮,看你們那兒漫山的桃花。”
“嗯,我記得。你還說,你從未看過元宵節的花燈,等再過月餘,到了十五,我便帶你去看燈。永寧鎮的元宵可熱鬧了,滿街的彩燈,花花綠綠連成一片……”
他難得地多話,一五一十地將那永寧鎮往年元宵的勝景,全數說給她聽,一個細節都不願拉下。無奈,他田墨既不是文人秀才,也不是說書師傅,所以翻來覆去的都是“花花綠綠”、“好看得很”這樣毫無文采的形容,惹得她淡淡笑開,“義兄,文才見長啊。”
他尷尬地道:“你明知我是個大老粗,不會說話,就莫再嘲笑我了。”
“怎會?聽你這麼說,我便能想到鎮子裏那樣熱鬧的情景,我歡喜都來不及,怎會嘲笑你呢?”她睜開眼,黑亮的眼眸望向他,“再多說一些給我聽,好嗎?就像在漁村裏那樣,你常會說些家鄉舊事的。”
在她的眼中,望見自己的倒影,田墨抬起她的右手,湊在唇邊,輕吻一下,方才繼續道:“好。”
他便開始說,從初一的餃子開始說,說到元宵滿鎮的花燈,說到清明微雨中輕曳的白幡,說到端午河上龍舟比賽的喧囂,說到七夕姑娘們乞巧的歡歌,說到中元節暗夜中紙錢浮空灰燼,說到中秋的月餅與燒鴨,說到重陽的菊花與蒿草,再說至除夕的掃除與熱鬧……
田墨心知,她定是幼時所遇非人,才年幼尚有便走上了一條血雨腥風的不歸路。常人最平凡不過的節慶,在她而言,卻全然成了奢求。想到這裏,他胸口就有酸楚肆意,強忍下去,在她耳邊低聲道:“等咱們回家,我陪你玩遍二十四節氣,看遍寒暑,可好?”
“回家啊……”她輕輕合上了眼,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不過兩間房的小茅屋。
那是在一個偏僻的漁村,臨著大海的地方。這三月來,他們便一直隱居於該處,過著遠離武林紛爭的恬淡生活。
當日,羅亞鮫終究是手下留情,否則絕不會一劍之下刺她不死。雖然看似血流如注觸目驚心,但卻是避過了要害,未傷及五髒。那時,田墨仿若發瘋了一般抱著她去尋大夫,稍做包紮便連夜雇了馬車逃離,直奔到南方窮鄉僻壤之處,在小漁村中定了下來。
那些日子,他幾乎是寸步不離,生怕隻要一個失神,就再也見不到她最後一麵。如此折騰了月餘,她才漸漸好轉。隻是,傷愈之後,身子底也再不如往日那般健康,變得容易畏寒,武功也盡數失了。她卻全然不在意。老天能留下她一條性命,便是仁慈至極了。
漁村中的生活雖然貧苦,但是每天見日升日落,日子裏再無陰謀爭鬥,隻剩下捕魚、煮飯、劈柴,卻是意外的充實。那樣安寧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幾乎讓她錯以為,蒼天憐見,要為他們留下一條活路——就在那時,正道眾派門人蜂擁而至。之後,便是被五花大綁押解到這千裏莊中。石無歸言曰,若她不說出魔教的內幕,便要擇日將二人除以極刑。
她輕輕抬眼望他,在唇邊綻開一朵淡淡的笑花,“義兄,你可知,那三個月,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日子。”
他低頭望她,故作瞪眼狀,沉聲道:“休得胡說!什麼叫‘此生’?我還沒帶你去看花燈鬧元宵,沒帶你去看三月桃花亂舞,我保證,到時候你會更歡喜的!”
“嗯!”她笑著點頭,笑意寫在唇上,笑意寫在燦若星河的眼眸之中。
四目相對,其笑焉焉,雖是無語,更勝千言。
就在二人偎依著享受這份恬靜與安寧之時,卻聽得牢房的鐵門重重響起,緊接著,隻聽腳步之聲漸漸逼近:“哈!你兩個小子在牢房之內,倒甚是痛快嘛!”
伴隨著中氣十足的聲音,一個極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二人麵前。隔著牢內的木質柵欄,在火把的映照之下,田墨可以清楚地看到來人正不時地撫著他花白的胡子——
這人不是崆峒派掌門司徒空還能是誰?!
史非花身形未動,依然非常愜意地半依在田墨的懷中,隻是斜眼望向司徒空,淡淡笑道:“怎了,老爺子?看不慣別人在大牢裏談情說愛嗎?”
“哼!”司徒空從鼻中狠狠地哼出一聲來,似是全然不屑,“我管你們奸夫淫婦在這裏行什麼苟且之事?!”
“你!”田墨聞言大怒,剛要起身怒罵,卻被懷中的史非花拉住了衣襟,示意他莫動。
“老爺子,”她淺淺揚起唇,勾勒出嘲諷的弧度,“您該不會夜半孤枕難眠,想來牢內看一場免費的活春宮吧?若是如此,抱歉,那要讓你失望了啊。”
“喂你……”田墨頓時漲紅了臉,低頭望向懷中的人,不明白她怎地說出如此羞恥的話來。她又怎會不知道他的意思,隻是望著他淡笑,眼波流動,微微向他使了個眼色。他便不再做聲,由她與那司空老頭周旋。
司徒空果然動怒,氣得臉色發紅,“小鬼!你的舌頭也隻能猖狂到今天了!”
“啊?是這樣嗎?那司徒老爺子,你今日前來,怕不會隻是想與我們聊天那麼簡單吧,”史非花淺笑,突然拊掌,故作恍然大悟狀,“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老爺子,那日人參上的毒,可讓你不好受吧?”
說到這裏,她故作惋惜狀地搖了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唉,俗話說‘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老人家您果然是長壽的命啊。那樣的毒都毒不死你,真是好狗命咧。”
“噗!”
雖然此時二人正被囚禁於牢房中,麵前又是滿臉凶神惡煞的高手,氣氛甚是詭異。然而聽得史非花一口一個“長壽”,卻是暗罵司徒老兒烏龜王八,田墨還是忍不住噴笑出來。這更讓司徒空惱羞成怒。
“臭丫頭!你莫盡占口頭便宜!瞧我待會不割下你的舌頭!”他冷冷道,“那點小毒物就想難住我?你未免太小看我司徒空了!”
史非花黑眸滿是笑意,偏了頭笑望他,“這麼說來,老爺子您是找著解藥了?”
司徒空得意地撫了胡須,“那是自然。”
史非花的眼中光彩閃動了下。隨即,她故意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樣,“唉,真是可惜了。我還指望那毒不死你也能要了你半條老命呢。可惜,可惜,平白浪費了一支老參……”說到這裏,她話鋒一轉,“老爺子,這麼晚還勞您過來跑一趟,是什麼讓您這麼辛苦?難道您是想早些問出那魔教內幕,好作打算嗎?”
“哼!”司徒空目露凶光,陰狠地道,“我是來要你小命的!”
言閉,他提起一掌直拍來。柵欄發出“哐啷”的巨響,應聲而碎。
田墨忙閉上眼,將史非花死死摟在懷裏,以自己的身子遮住她的——
然而,半晌過去了,預期中的淩厲掌風並沒有擊中自己。田墨狐疑地睜開眼睛,卻見牢房之中,烏鴉鴉地站了一圈人,團團將司徒空圍住——
他們正是千裏莊眾弟子。而莊主石無歸,正手握長劍,橫在司徒空的脖子上。
“石老弟!你這是做什麼?”司徒空驚道。
“莫再裝了,”史非花搶先開了口,淡笑道,“老狐狸,你的尾巴已經露出來了!”
“妖女!你胡說些什麼?”司徒空氣急敗壞,抬手就要再出掌,可脖子上頓覺一涼——石無歸的長劍又逼進了一分。他隻得垂下手,隻是狂吼:“石老弟,這妖女必是說了什麼想要離間我們,挑起我們之間的誤會!你莫要相信這妖女!”
“哈,”史非花大笑道,“事已至此,就莫要強裝了!你說是不是?司徒掌門……哦,不對!該是魔教青龍堂堂主才對。”
田墨聞言頓時愣住:這是怎麼回事?
他求助地望向史非花。而她又怎麼會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輕輕勾勒了唇角,笑著向他解釋道:“義兄,你可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早在幾年之前,武林正道中連續損失了十餘位掌門好手的事情?”
“嗯,我自然記得,”田墨點頭道,“你還對我說,這凶手既然可以這麼久不露行蹤,又對諸位掌門的行為甚是了解,想必正道之中暗藏魔教的奸細。”
“沒錯,”史非花點了點頭,笑道,“我也是魔教暗插在正道中的棋子。不過,那些人,卻並不是我下的殺手。”
田墨頓時了悟,“你的意思是,殺手另有其人?那這正道之中,豈不是還有另一個魔教奸細?”他斂了眉頭,轉頭望向司徒空,“難道是他?”
史非花淺笑,“若是正道中人,必是想暫留我一命,待從我口中套出魔教內幕之後,再下殺手。而唯有他,是要立即殺我滅口的。”
“不對!”司徒空大吼出聲,無奈頭不能轉,隻能斜眼望向身旁的石無歸,“石莊主,你別聽她胡說!我來……我來殺她,是要報她下毒之仇的!並非殺人滅口!”
“莫再狡辯了,”她輕輕揚了唇角,勾勒出嘲諷的微笑,“當日,我在參上所下之毒,乃是魔教特有之毒,唯魔教教主有解藥可解。但我在這毒上稍做了手腳,使它七七四十九天之後,自動可消,以免錯殺好人。司徒堂主,你若非魔教中人,並且與教主交情緊密,這解藥又是從何處得來的呢?”
“這……”司徒空還想狡辯,就被石無歸一把點住了周身七大要穴,他頓時如爛泥一般癱軟下去,再也動彈不得了。
石無歸示意手下將其銬了,捆住了手腳,鎖進牢中。之後,方才望向仍然坐在地上田墨與史非花二人,衝他倆笑道:“丫頭,你還要窩在人家懷裏多久?羞也不羞?”
“哈!”史非花就是不動彈,反而向田墨懷裏又縮了縮,故意做出一副十分愜意的模樣來。她淺淺一笑,反唇相譏:“老頭,你還要在此站著礙眼多久?剛剛躲在一邊聽人情話綿綿,羞也不羞?”
“什麼?!”
田墨頓時愣住,雙頰熱辣辣的燙。一想到他方才與她所言之事,全然被他人聽得了。他忙將史非花一推,火燒屁股似的跳起來,直衝牢房外去了。
史非花沒料到他會有此一舉,一個不穩,被他推得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田墨飛奔出門的背影。這一幕,看得石無歸抱起雙手,哈哈大笑起來,“哈哈!丫頭,你看你,玩得過火,把人家嚇跑了吧?”
她瞪了他一眼,“他那是臉皮薄,害羞了。哪兒像老頭你,臉皮厚得跟城牆似的,該退避的時候不避,跟個竿子似的杵在這兒,壞人好事!”
言閉,她斜了他一個白眼,再不搭理笑嗬嗬的石無歸,直追出牢房——
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已在地上積起一片純白。
史非花畏寒地縮了縮肩,向前望去:隻見那人,正站定在不遠處,怔怔地看著前方。
“義兄。”她輕聲喚他。
他緩緩回過身來。飛散的雪花模糊了視線,看不清他的麵容。
“你又騙我了。”
在那語氣中,聽出了哀怨的味道,她淡淡勾勒了唇角,淺笑著答道:“耶,怎能用個‘騙’字呢?明明是你沒問呀。”
這句話讓他頓時為之結舌:他哪裏知道事情竟有此等百轉千折?前一次知道她是魔教奸細,他已是宛如五雷轟頂一般,震驚不已。他哪裏想得到,在這之後,竟然還有一重隱情?!
見他不答話,她慢慢走了過去,在雪地上踏出一排淺淺的足跡,“你生氣了?”
他搖了搖頭,“我不知該氣還是該笑。畢竟,咱們自由了,不是嗎?可是,心裏還是有疙瘩。你可知,你這次又將我騙得多慘?我日日擔驚受怕,就怕你被正道捉住。我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聽得他實話實說,她站定於他的麵前,抬眼望他,緩緩向他講述過往:“義兄,我有沒有向你說過,我是七歲那年,遇到了奎虯……”
田墨聞言身形一震:那“奎虯”正是魔教教主之名!便是這個人,將她扯進了江湖的血雨腥風之中!
他伸出手,握緊她冰冷的雙手。
她衝他淡淡笑了一下,方才繼續道:“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十四,再過三天便是我的誕辰。他途經我連茗寨,看見我與別的孩子在寨子門口玩,便塞給我很多很多的酥糖。他讓我帶他去找我爹娘,他告訴他們,說我天生武骨其佳,是個練武的奇才,要帶我去山上練一身好本事。爹娘起初舍不得,可後來,他掏出了一大錠的金子……”
感覺到她的手微微顫抖,田墨慌忙將她攬入懷中,一手握住她的雙手,一手輕輕撫著她的後腦勺,“莫說了,莫說了。你若不想說,我再不問便是了。”
“不,我要說,我要說,”她將臉埋入他的胸膛之中,悶聲道,“他對我極好,會給我好吃的,好穿的,還有很多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玩意兒。他也會很嚴厲地教我武功,每個招式隻教一遍,記不住便打。我怕挨打,所以我很拚命很拚命地學,日日夜夜地練。隻四年工夫,便小有所成。他便對我笑,說是到了可以試試身手的時候了……”
田墨心中隱隱不安,他憶起當日在客棧中她與羅羅亞鮫的對話,已能將事情的經過猜出七八分。他也知,她這次是鐵了心要將一切都說一遍,發泄出來。所以,他隻有痛苦地斂起眉頭,將她摟得更緊些。
“……他便帶我去了鸕鶿村。他……他隨意拉住了一個比我還小的小孩,將他扯得四分五裂……他……他要我殺掉全村的人。我很害怕,我不敢,我哭,他便打我,還說,若我不殺他們,他就要去將我連茗寨的所有人全部扯碎……我……我……”
察覺胸前潤濕一片,田墨隻覺得胸口那處,心如刀絞。那年她僅僅十一歲,卻被那個姓奎的畜生毀了一生!他恨不能飛去將那姓奎的大卸八塊!但事實上,他卻什麼都做不到,隻能將她摟緊一些,再摟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