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詠荷一直低著頭,仔細地觀察著地上的痕跡,紅色已經很淡很淡,被灰塵覆蓋得隱隱約約隻留一點痕跡,要想找到它很是辛苦,可是她還是看出來了,並循著血跡一直走,直走到紅塵居。
紅塵居,一個極雅致的名字,也是京城最出名的妓院,第一名妓清雅就在這座美人如雲顛倒了眾生的高樓裏。
“去吧!”身後傳來的聲音,柔和溫婉。
“韻柔,你一直都知道,是嗎?”
“並不是一直,隻是將心比心,猜度出他的想法。”
“可是,你不告訴我?”
“我一直在猶豫,因為這或許是唯一可保崔家、保全你安全的方法。”輕輕地歎息,韻柔的聲音也有著無盡的溫柔,“可是,縱然保住了你的身,心若死了,有什麼用?不過,你也沒有讓我失望,你還是用你自己的眼和心看出來了。”
清雅在歎氣,一邊歎氣一邊撫琴,隻是就連琴聲也是雜亂不堪,大大有損她第一名妓的身份。
清雅姑娘的琴,多少人量珠相求,偏眼前這個人隻是一杯一杯地灌酒,耳朵裏隻怕什麼也聽不見。
心中一亂,琴聲更亂,手上猛然一震,琴弦已斷,一股怒氣終於忍不住要爆發出來,索性一伸手推倒了瑤琴,站起身來,就要奪福康安的酒杯,“你要醉死,回你的中堂府去,別在我這裏,壞我的生意!”
福康安吃吃地一笑,抬起頭,醉眼地看了看她,也不去奪回酒杯,直接取了桌上的酒壺,對著壺嘴就喝。
清雅又氣又急,“我的福三爺,你鬧夠了沒有?人人都說我清雅福分大,眼看要嫁入侯門做夫人,可要說你每天隻是坐在我房裏,一邊喝酒一邊念著別的女人,隻怕天下沒有半個人信。”
“沒有別人會信,這不正好嗎?”福康安索性把壺蓋拋開,對著壺口喝。
清雅氣急去搶,推推搡搡間,酒壺在福康安手中翻倒,一壺的酒全灑在福康安的臉上。
可是清雅卻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搡,靜靜地看著酒自福康安英俊而有些淒涼的臉上滑下來,總覺得那其中,應當還混著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淚水。
怔愕隻是短短的一瞬,心中暗罵一聲,久經風塵的自己,看多了險惡無情,哪來的柔軟心腸,為一個區區因情苦痛的男子生起憐意來。輕輕地搖搖頭,似要甩開這莫名的煩惱,又有些怒意地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開口,忽聽外頭連聲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進去!”
“快攔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學士崔名亭之女,官宦千金,你們誰敢攔我!沾了我半根指頭,保證要你們坐穿牢底。”
這樣的威脅明顯生效,外頭推擋吵鬧的聲音漸止,隻剩下急促的腳步聲漸近,還有幾個丫頭驚慌的叫聲。
外麵聲音乍一傳來,福康安已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整張桌子都給他震翻了,臉上神色驚惶至極。
清雅低笑了一聲,“好大膽的官家千金,竟敢闖到我這下等的地方來。”原本是想調笑幾句,卻見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神色又悲又苦,無限淒惶,終是有些不忍,知道再強要他麵對崔詠荷,隻怕他要當場崩潰,所以一伸手,及時打開旁邊的一扇側門,“快躲起來吧,我知道怎麼應付崔小姐。”
崔詠荷一路衝進了紅塵居,妓院當然少不了打手下人,但她官家小姐的身份一亮出來,確也能起到唬人作用,倒真嚇得旁人不敢對她用強,盡管如此,滿樓的男男女女無不對他側目而視。紅塵居是京城第一大妓院,來來往往的多是高官顯貴,其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崔名亭壽宴之時見過她,自然更是驚奇,一時議論紛紛。
福康安迷戀名妓清雅。
崔詠荷闖入紅塵居。
明白前因後果的人,立刻把事情聯係到了一起,這樣傷風敗俗、有損禮法的事,當然不會有人錯過,轉眼間,至少有七八個報信的下人紛紛跑出了紅塵居。
可是崔詠荷即不理會,也不在意。
她隻是一邊闖一邊大聲問:“清雅的房間在哪裏?”
紅塵居的人不會回話,可是客人中卻早有好事者指出清雅房間的位置。
崔詠荷拚命擺脫下人們的糾纏,衝了過去,才抬手要敲門,門已然打開了。
清雅紅衣明豔,如萬丈紅塵,令人流連不去,笑盈盈地道:“崔小姐,今日貴足踏賤地啊。”
崔詠荷鎮定得出奇,一點要拚命要吵鬧要教訓狐狸精的表示也沒有,對著清雅隻略一點頭,跨前一步,進了房間,目光一掃,“福康安呢?”
“福三爺啊,剛才還和我講恩愛纏綿,聽到有不速之客來了,他不與女子糾纏,所以就先走了。”清雅輕輕地關了上了門,略帶幽怨地看向崔詠荷。
“那麼,我就直接對你說吧。”崔詠荷麵對清雅,清晰地說,“我不管你們談的是什麼交易,不必再演這場戲了,告訴福康安,他這般輕視我,侮辱我,我不會饒了他,這筆賬,總有一天要與他算清楚。”
僅僅一牆之隔,福康安不知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還是因為聽到這句話,而有些站立不住,幹脆也不勉強站立,任憑自己的身體滑落在牆角,伸手緊緊揪住左胸下方,閉上眼,努力忍受心上的又一陣抽痛,“詠荷,如果恨我可以讓你不再痛苦,那麼,就永遠恨下去吧。”
清雅眼波多情,眉眼兒都帶著說不出的動人風情,“崔小姐罵得好,天下的臭男人,沒有一個不該恨的,不過清雅卻是賣笑的可憐女子,小姐不會為難清雅吧?”
崔詠荷低頭看看翻倒的桌子,流了滿地的美酒,目光若有心若無意地掃過牆側的小門,淡淡地答:“若不是清雅姑娘,我怎麼會知道福康安這個混蛋如此喜歡我,我又如何會恨你呢?”
清雅一怔,“崔小姐!”
“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歡我,怎麼會為了想要救我,費這麼多的苦心?怎麼會甘願冒了薄情負心的名,主動退婚?怎麼會寧願頂了敗德無行的罪,整日混跡青樓?”崔詠荷看定清雅,眸中光芒閃動,耀眼逼人,竟令清雅不敢直視。
清雅略一呆,忙笑著說:“清雅與福三爺,情投意合,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看是崔小姐想得太多了。”
崔詠荷微微一笑,笑容裏滿是自信,“我從來都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喜歡我,唯一的一次,他說喜歡,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以前,總是喜歡逗我生氣,而後來,縱然對我好,我也懷疑那不過是感激我的情義。直到那天晚上,他和你同轎,見了我卻連轎也不下,冷言冷語,今天又急急忙忙上我家退親,我才敢肯定,他是真的喜愛於我,所以才會寧死也不願我身陷危險,所以才甘心忍受一切冤屈。”
清雅驚奇得聲音都不能再保持穩定,“你、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他變得太快做得太絕了。”崔詠荷抬眸一笑,臉上忽粲然生輝,整個人煥發出一種極耀眼的光芒。竟令以美色自負的清雅,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縱然他從來不曾喜歡我,但他仍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不會看我在夜色裏一個人發抖,還對我說出這樣冷酷無情的話,他更不會那樣著急地上門退婚,一句表達歉意的話都不說。他不是那種人,可是偏偏做了這種事,那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在演戲。”
隔牆而坐的福康安,早已被鄰室傳來的一番話驚得全身劇震,天旋地轉,心動神迷,心痛神癡,心潮激蕩至極。
詠荷詠荷,你竟明白?你竟會看出來?
你知我,竟已如此之深,你信我,竟已如此之深。
人生得知己如你,夫複何求,隻是……
你既已看透一切,必要再陷入這番無情風雨中了。卻叫我,又有何策可以助你脫身?
又是狂喜,又是焦慮,又是歡欣,又是悲愁,千百種情緒在心頭激蕩,一顆心,亦是忽喜忽悲,難以平複。
詠荷,詠荷……
崔詠荷不知是不是聽到了他在心中無數聲的狂烈呼喚,徐徐轉眸,看向牆側的小門,眸子裏,是如海一般深刻無比的感情,“這個混蛋,自以為是為我好,自以為替我著想,可是卻從來不管我是不是願意,是不是開心。他做出一副絕情的樣子來傷我的心,然後自己一個人去麵對一切,他當我是什麼東西?不能共患難,隻可同富貴的人嗎?自以為是大英雄,以為全天下的人都隻有等他來犧牲,等他來救嗎?這根本就是在侮辱我……”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讓欣喜的淚水滑落下來,倏地轉過身來,衝著清雅笑了一笑,“你替我轉告他,這筆賬,我一定會找他算明白的。”
這一番含淚帶笑,竟美得如真似幻,看得清雅也不由得發出一聲驚豔的歎息,略有些神思恍惚,待回複清醒,崔詠荷已開了房門,就似她的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
清雅呆立了一陣,臉上才慢慢流露出欽佩之色,上前把一側的小門打開,輕輕一聲歎息:“你還不去追她。”
福康安依然席地而坐,抬頭凝視清雅。任何人都可以自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中劇烈的震蕩和激動。
“快去吧,她不隻深愛你,更加知你信你。這樣的女子,你再也找不到了,錯失了她,你用一生都不夠你用來後悔的。”清雅的聲音異常溫婉,絲毫沒有風塵女子的輕佻,“原本,我想,無論傅家如何沒落,至少我可以得個歸宿,縱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但我以一青樓女子的身份,成為當朝二等伯的明媒正娶的妻子,總算不是賠本的買賣,隻是……”
清雅頓了一頓,忽然不想再多說了,隻嫣然一笑,“快去吧,那番話,分明是說給你聽的,再不去哄她,以後算賬之時,連本帶利,怕你消受不起。”
福康安有沒有聽清雅的勸,是否準備去找崔詠荷,都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因為在福康安有任何動作之前,外麵又傳來了驚呼大叫和奔跑阻攔的聲音。
“福三爺,福三爺,救命啊,救命啊!”
福康安聽得出這是誰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是一個極柔婉寧定的女子,從來不曾失態驚呼過,而她此刻的聲音,充滿了驚慌和焦急。
福康安的臉色在一刹那變得灰白,整個人從地上彈起來,飛快地衝了出去。
“韻柔!”
驚惶失措的韻柔在聽到福康安也同樣驚慌的聲音後,終於忍不住擔憂的淚水奪目而出,一邊哭一邊叫:“福三爺,小姐,被嘉親王府的人帶走了。”
福康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表情似乎並沒有任何變化,可是紅塵居裏的每一個人卻都清楚地感覺到,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似乎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全身都散發著森冷的殺氣,似能在瞬息之間摧毀整個世界。
“你先回去,不用擔心。”這一聲吩咐低沉而平淡。
韻柔一邊流淚一邊點頭,“好,福三爺,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你說不必擔心,我就不擔心,無論你做了什麼,小姐都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我知道,不管在什麼險惡的地方,你都可以把小姐帶回來。”
福康安甚至還有閑暇地衝她笑一笑,方才昂首向外走去。
“福三爺!”清雅的叫聲一片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