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君子在屋
一直到離開嘉親王府足有數十丈,崔詠荷才有些遺憾地歎氣:“唉,本來這是個深情壯烈到足以流傳千古的佳話,可惜他膽子太小了……”
福康安苦笑,隻有他自己知道方才與永琰唇槍舌劍毫不退讓地對峙時有多麼緊張,也隻有他自己知道,穿過重重圍困時,身體有多麼緊繃,直到現在,身上還在不停地出冷汗,而這個女人,就像全不知危險一樣,還在說這種風涼話。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她一眼,“你用了什麼妖術,令永琰竟如此想要把你留下?”
崔詠荷聽出他語氣裏的醋意,更加開心,笑盈盈地說:“我想世上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像我這樣給他難堪,所以才引起他的興趣來了。不過,無論是對我的興趣,還是對你的仇恨,都比不上他對皇位的渴望。他就算可以把你殺掉,但戰鬥之慘烈,一定會造成很大的動靜,絕對無法隱瞞,再想到皇上對你的寵愛未變,他怎麼還敢做這種自毀前程的事。”
兩個人在說話之間,已經走過了好幾條大街,京城內人來人往,分外熱鬧,大清又最講究禮法規矩,可是在這麼多人之中,福康安仍然不曾放開崔詠荷。
滿街古怪的眼神都在望向他們,從各個方向都傳來各種不屑的話語。
什麼人心不古,什麼世風日下,什麼傷風敗俗,什麼放蕩形骸的竊竊低語,不絕於耳。
可是,她與他縱然是聽見了,心卻也不理會那是些什麼。
無論如何,她不願放開他,而他,更不能再忍受一時一刻的分離。幾乎是腳不點地地抱著她往傅府而去。
那是他的家,也會是她的家。從此之後,再不會讓她離去,再不會讓她遭受到絲毫危險。
傅府大門前王吉保帶了幾十個人,正如沒頭蒼蠅一般亂轉,不知是誰先看到了福康安,驚叫一聲:“三爺!”
其他人全都大叫著圍上來,每個人臉上都有著驚喜交加的表情,過於激動和歡喜,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福康安緊抱著崔詠荷的姿態是多麼不合禮儀。
福康安立即發覺了不對勁,“怎麼回事?”
王吉保急急忙忙說:“紅塵居的清雅姑娘傳來消息,說崔姑娘被強請進了嘉親王府,三爺也趕去了。夫人擔心三爺的安危,當時就說要進宮去找聖上,大人攔住了夫人,不知在爭吵些什麼,我們所有的下人全被遠遠地趕離了廳堂,三爺,你快去看看怎麼回事吧。”
福康安臉色一變,終於鬆手,放開了崔詠荷的嬌軀。
崔詠荷低聲催促:“快去!”
福康安看向她,“好!”說“好”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向裏跑,不過,他的手卻還拉著崔詠荷,拉得她隨著自己一起飛奔。
崔詠荷也全不遲疑,快步跟隨,無論到天涯海角,隻要那隻手拉著她,她便毫不猶豫地追隨他。
“你不要攔我,我要進宮,我要進宮!”傅夫人的聲音焦急至極。
“聽我說,讓我去嘉親王府找永琰,你不要進宮,疏不間親,永琰畢竟是皇上的兒子。有太多的話,是我們外臣不好說、不能說和不便說的。”傅恒的聲音雖鎮定,但也顯得有些張皇,全無宰相的沉穩氣度。
福康安心頭一陣慚愧,終究還是讓父母擔心了,張口正要說話,自廳裏又傳出一句令得他手腳冰涼、全身僵木的話。
“什麼疏不間親,難道康安就不是皇上的兒子嗎?”
天地間忽地一片寂靜,廳內廳外,都落針可聞。
崔詠荷全身一顫,忽然用力抱住了福康安,竭盡全力用身體來安慰這個正悄悄顫抖的男子。
良久的沉寂之後,傅夫人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說話?為什麼你不問?你罵我啊,你打我啊,你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聲音帶著哽咽,無限悲憤。
“你還要我說什麼?”傅恒的聲音有著濃濃的無奈,深深的倦意。
“其實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對嗎?隻是你從來不問,你從來不問。”傅夫人的哭泣悲淒至極,“我一直在等你問我,罵我,打我,甚至殺了我,可是你從來不問。”
“其實,我並不十分肯定,直到幾年前,別人一提要為康安向公主提親,你就立刻隨便找一個人給他定親,我才確定下來。”傅恒的聲音已經十分苦澀了。
“好,你好,你從來都知道,卻從來不追究,除了不到我房間裏來之外,就什麼也不做,你根本什麼也不在乎,對不對?”傅夫人含恨地逼問,撕心裂肺。
“我在乎,我當然在乎,可是我在乎有什麼用?”傅恒爆發似的呼聲,也帶著深深的痛,“你是這樣美麗多才而高貴的女子,他又是那樣英俊瀟灑身處至尊之位的人。對女人來說,還有比嫁給他更好的歸宿嗎?而他想要親近的女子,又有誰能阻止?我一直等著,等你對我說,可是你什麼都不說。你既然不肯說,我怎麼幹涉你?我怎麼去誤你的前程歸宿?可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別的動靜,自孝賢皇後去世,你也不再進宮。或許,害了你的人是我,如果不是礙著我,你早已被封為貴妃,你……”
“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傅恒的話,“原來你這樣看我,原來你這樣看我!哪個稀罕做什麼皇妃,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何至於這樣……”
“你、你是為了我……”傅恒的聲音不斷顫抖。
“你忘了,那一陣子,你剛從散秩大臣中選出來,要進軍機處,你總是神采飛揚,你總是說著要不負一生所學。要為國為民,有所作為,要當千古名臣。那個時候,他來惹我,我才一推拒,他就生氣,氣的時候,就連你一起罵。我能怎麼樣?我隻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有著前所未有的光彩,可是,我若惹怒了他,就再也看不到你眼中的光芒、臉上的笑了。所有的男人,最重視他的功名前程,女人算得了什麼?你可以娶很多的女人,但你施展抱負的機會,卻隻有那麼一次,我怎麼能誤了你的前程、你的功業?我怎能讓你失去青史留名的……”
“傻瓜,為什麼你不說,為什麼你不說啊!”傅恒的叫聲無比苦痛激動,“你用你自己來保住我的功名富貴,卻什麼都不對我說!你,這二十多年來,你過得生不如死,我過得了無生趣,這是為了什麼?這是為了什麼?功名算什麼?官爵算什麼?為什麼你這麼傻,為什麼我這麼蠢……”
廳裏的聲音漸漸轉弱,隻留下哽咽和哭泣之聲,一對曾權傾天下二十年的夫妻,悲哭之時,和普通民間百姓,亦無半點不同。
崔詠荷無聲無息地緊緊抱住福康安,想到那萬人之上的第一首輔抱著妻子痛哭落淚的景象,也不由黯然。可是,她現在更關心的卻是福康安。
已經不知要用什麼話來安慰他,唯一能做的,隻是竭盡全力抱緊他,把所有的力量全都傳給他。所能感到的隻是福康安無聲無息地用力回抱,以及忽然落到手背上的一點灼熱水珠。
那樣的滾燙的淚,落在她手上,卻燙得她心都猛然痛了一痛。
張張口,竟覺得難以用任何言辭來安慰他,悄悄地把身體伏在他身上,但願這微不足道的軀體裏的每一點溫暖,都可以傳遞到他的心上。
福康安顫抖著轉身將她擁入懷中,聲音也顫得不成調:“權力到底算什麼?官位又是什麼東西?為什麼,為什麼,竟要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而我,而我幾乎自以為是地做了同樣的蠢事,詠荷詠荷,我幾乎像阿瑪自以為是地害了額娘一樣害了你。”
崔詠荷慌張地伸手想撫去他臉上落下的淚水,心疼地皺緊了眉頭,“沒有關係,至少我們最後都沒有犯錯,我們沒有對永琰妥協,以後,我們也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也永遠不會舍棄我。”
“外麵是什麼人?”傅恒的聲音帶著一點慌張和驚怒。
崔詠荷“啊”了一聲,知道是自己與福康安失態之下,聲音稍大,驚動了裏麵的人。更是意亂心慌,不知往何處去躲。
福康安卻忽然鎮定了下來,拉著崔詠荷大步向裏走,“阿瑪,額娘,我回來了。”
傅夫人雖然情緒激動,哭得肝腸寸斷,忽聞愛兒的聲音,驚喜交集,一見到福康安立時撲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幾遍,確定他並無半點傷損,鬆了口氣之後,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額娘,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福康安一邊低低地勸,一邊抬起頭來,看到傅恒同樣欣喜寬慰的眼神,心中一酸,忍不住叫道:“阿瑪。”
傅恒微笑。
福康安卻喃喃地又叫了一聲:“阿瑪!”
傅恒依然淡淡地笑笑,看著福康安臉上雖已擦去但仍然可以發覺的淚痕,再轉頭看看一直與福康安把手握在一起的崔詠荷,“崔小姐,我把這個孩子交給你了。”
說“這個孩子”四字時,聲音裏滿是深刻的感情。
崔詠荷不知何時眼淚也滑落了下來,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大聲地說:“我會一直和他在一起,永不背棄,絕不分離。”
乾隆皇帝的六十大壽終於到了,這是國家最大的喜事,鞭炮之聲,響徹京城。
紫禁城中,宴開千席,百官都可攜眷參加。
剛剛看完四大徽班的精彩演出,乾隆的心情異常高興,坐在龍椅之上,神態十分溫和,笑容滿麵地與臣子共歡。
滿漢全席的菜一道道端上來,全世界似乎都隻剩下笑語歡歌,整個皇宮之中,都是歌功頌德之聲,在這樣一片談笑聲裏,哭泣聲就特別刺耳,也特別惹人注目。
乾隆臉上的笑容忽然一冷,眼睛往座下無數人中掃去。
所有被他掃到的人無不臉色發青,手腳發抖,卻還要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以拚命表示哭泣的人不是自己。
哭泣聲並沒有停止,而所有的官員也都很自然地紛紛閃開,很快,坐在宴席一角對著滿桌佳肴正不住抹淚的女子就成了所有目光的焦點。
因為身份高貴而坐在首席的傅家幾個人全部臉上變色,福康安一震之下就要上前,被傅恒一把拉住。
而坐在這女子身旁的一對夫婦早已麵如土色,跪地不住磕頭。
永琰大喝一聲:“還不快把這個大逆女子給拖下去!”
侍衛們迭聲應是,就要衝上前。
崔詠荷一邊哭,一邊就地拜倒,“奴婢衝撞聖上,願領死於君前。”
乾隆難得的好心情被破壞,心中已想將此女千刀萬剮,冷冷地道:“你跪上前來,告訴朕,為何哭泣?是不是朕治國失德,讓你有了冤屈?”
這一句話問得陰冷,殺機無限,崔氏夫婦全身抖如篩糠,福康安麵無人色望著崔詠荷,眼神裏有著生平未有過的驚惶恐懼。而至少有一半的官員紛紛流露出幸災樂禍或痛快開心的表情。
崔詠荷起身上前,再跪伏於地,“奴婢今日初睹龍顏,已感皇恩浩大,聖德隆厚,對我們臣民百姓,實在是無比關懷,偏偏有人竟然還誤會陛下是薄情寡義,想要殺戮功臣的暴君,實在是太對不起聖上了,因此奴婢才會為聖上一片關愛之心不被臣下明白而痛哭。”
“哦,什麼人這樣看朕?”乾隆的眼睛徐徐掃視眾臣,諸臣無不心驚膽戰,暗暗害怕,不知這個膽大的女人想要汙告哪個人。
崔詠荷抬頭伸手一指,“就是他!”
所有人全部愕然,震驚得人人瞪大了眼睛。
崔詠荷冒死在禦前告狀的對象居然是——福康安。
唯一明白過來的,隻有福康安。
震驚之後醒悟的他,怔怔地看著崔詠荷,心緒激動,卻又咬牙切齒。
她是在保護他。
她是在用她的整個生命為他發不平之鳴。
她是在冒著天下最大的危險,為他尋求未來的平安。
可是……
實在是太大膽,太荒唐了。
崔詠荷,你為什麼總是這樣愛闖禍,總是這樣不知死活?
你總是想著我,卻從來不顧你自己。但你可知道,這般的冒險,這樣的絕然,又會叫我擔怎樣的驚,受何等的折磨?
崔詠荷,你這可恨的小女人。
切齒的憤恨之外,卻又是揪心的痛與驚,雙眼牢牢注視著崔詠荷,再不肯稍稍移開。這一番縱惹來滔天之禍,我總是與你共擔。既然如此,就讓我多看你一眼,記住你的容顏,直至來生。
乾隆素來寵愛福康安,見崔詠荷竟然告他,心頭勃然大怒,但他是英明之君,喜怒向不形於顏色,殺機越盛,表情反越發平靜,“為什麼你認為他將朕視為無情之君?”
崔詠荷叩首道:“聖上,奴婢是大學士崔名亭之女,與福康安早訂有婚約,可是數日前,福康安上門退婚……”
乾隆眼中漸漸流露出怒意,“所以你懷恨在心,要汙蔑大臣。”
崔詠荷抬起頭來,全無懼色地說:“皇上,詠荷雖是一女子,也知忠孝節義四字,怎敢做這不忠不義的事。但女子節烈為先,既已許人,更不願輕易退婚。所以我一再追問原因,福康安才告訴我,說是聖上有意禪讓帝位,新君即將登基,皇子們全對傅家有芥蒂之心,所以朝中百官都有意打擊傅家而討好新君,而聖上也要犧牲傅家上下以安新君之心。傅家上下,滅門大禍就在眼前,所以才不願連累我。”
乾隆微微動容,仔細看了福康安一眼,這才發現這個自己向來疼愛的英俊挺拔的臣子,真的遠較往日憔悴了。
“皇上,福康安這樣說話,實在是太豈有此理了!我身為女子,身許傅家,豈有逢大難便求脫身的道理,他這樣做,太輕視崔詠荷了。不過,我一個女子,受些委屈倒也罷了,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冤枉聖上是薄情寡義的君王。皇上仁愛寬宏,德照四海,對傅相素來寄以股肱心膂,怎會置他於險地。待福康安,更不啻家人父子,恩信實倍尋常,他怎麼能因為有些臣子落井下石,就以為聖上要拋棄傅家?他怎麼能因為朝中有些官員,對他視而不見,甚至冷嘲熱諷,就以為這是皇上的意思?他又怎麼能因為嘉親王的乳兄在他麵前竟敢安坐不起,口出惡言,就以為嘉親王千歲還有其他的皇子們都是心胸狹窄之人?”崔詠荷每說一句,在場的官員就有一半臉色難看一分,說到最後一句時,永琰的神色也陰沉下來。崔詠荷猶自目不斜視毫不停頓地說:“他這樣做,是對皇上,對皇子,對朝廷的大不敬。詠荷冒死揭發,還請聖上降罪。”
乾隆的臉色沒有變,但眼神卻越來越陰沉,沉鬱中有著熊熊的怒火,“你說的,都是真的?朝中大臣都是讀過聖賢書的士大夫,何至於做出這樣的事來?”
崔詠荷仰頭看著乾隆清清楚楚地說:“皇上雖確是堯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不過最可恨的還是福康安,縱然受了一些小人之辱,他也不該以為聖上會拋棄他,不該有求死之心啊。”
“小人之辱。”
“求死之心。”
八個字已經刺得乾隆一陣心痛,福康安是他的孩子,這般挺拔秀逸、文武全才,絕對有資格為一國之君卻偏偏無法正名的可憐孩子。越是對他愧疚,越是加倍疼愛他。明明知道皇子們對他的妒恨之心,所以才會下詔責罵,希望消了皇子們的氣,可以讓這個孩子以後能過安寧的日子,可是,可是,這竟會讓他受小人之辱,以至有了求死之心嗎?
乾隆含怒的眼睛帶著雷霆般的怒火望向所有的臣子,高高的皇座下,所有人全部伏首跪倒,沒有人敢抬頭。
隻除了崔詠荷依然直視著乾隆,而福康安,隻是凝望著她。
乾隆懷著滿腔的憤恨怒視眾臣,直到接觸崔詠荷清澈而無懼的眼神,方才略略平靜下來。
他相信這個女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否則不會有這麼多大臣在跪倒時顫抖得如此厲害。
傅恒是軍機首腦,當朝一等公,福康安是禦命大將軍,可是,這些人竟敢輕視侮辱,就連一個包衣奴才,也敢對他們無禮。
自己還在位,這麼多人就忙著討好未來的君主,逼迫賢臣以至於此,如若退位,又會是什麼結果?
作為父親,他憤怒得想把所有參與此事的臣子都處斬,但一個君主的理智卻告訴他這絕不可能。
與此事有關的臣子,極可能占了朝廷的一大半,就算是帝王,也不宜深入追究。
身為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官場的殘忍肮髒,卻又清楚,要駕馭天下,必要的髒肮是需要容忍的。
隻是,這女子的眼睛,卻是如此清澈幹淨,容不下半點汙穢。這樣一個女流,竟能有如此的勇氣和智慧,用這樣的技巧,把傅家不敢說不便說不能說的所有憤怒和冤屈在禦前直訴。
乾隆眼神柔和地看向崔詠荷,如同看向自己最憐愛滿意的媳婦,“你叫崔詠荷?”
“是!”
乾隆笑了一笑,“荷花是最最神奇美麗的花了,從汙泥中開放,卻不沾汙垢。詠荷,朕為你主婚,福康安以後若敢欺負你,隻管來找朕。”
崔詠荷還不及答話,福康安已伏身拜倒,“謝聖上隆恩。”大驚大震大懼大喜之後,他的聲音竟還帶點歡喜的顫抖。
“來來來,大家都起來,今日是朕的壽宴,不必講究規矩,咱們君臣同樂。”乾隆微笑著,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詠荷,你就坐福康安那一席吧。”
崔詠荷應了一聲,盈盈起身,走向福康安。
福康安迫不及待地站起來,顧不得君前失儀,失態地拉住她的一隻纖手。
崔詠荷含笑看他一眼,方才坐下。
福康安在皇駕之前不敢發作,但還是咬牙切齒地瞪了她一眼,眼中的驚惶仍未退去。他壓低聲音說:“你瘋了,知不知道,如果剛才對答錯了半句,就死無葬身之地。”
直至此時,他的聲音依然驚恐得發抖。
崔詠荷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方才為自己的安危害怕到何等程度,略有歉意地一笑,“皇上疼愛於你,所以一定不會傷害為你做不平之鳴的我。”
福康安抬頭望望高不可攀的皇座,神情略有些奇異,“皇上是萬民之父,疼愛臣子,原是理所當然的。”
崔詠荷了解地看向他,小心地反握他的手。
有很多事,知道了隻能當作不知道,不但不能說,便是連想也不能去想。她與他,都永遠不會提起那一日無意聽到的驚世之秘。
無論他是誰,有何等身份地位,都不要緊。她隻知道,他是她的丈夫,而她是他的妻。
此時其他官員也紛紛回席,乾隆閑閑地問:“眾卿是不是覺得朕老了,處理國事,大不如前了?”
大家明白,皇上是要宣布禪讓的事了,當然紛紛說——
“皇上聖明,更勝當年。”
幾個皇子也一起站起來說:“皇阿瑪英明,大清日日昌盛。兒臣等躬逢盛世,三生之幸。”
乾隆哈哈一笑,“我原本也想著自己老了,該把皇位讓給年青人了,不過,既然你們都這樣說,朕就勉為其難,再辛苦幾年吧。”眼睛帶著冷冷的笑意掃視笑容全部僵住的群臣,“你們的意見如何呢?”
一陣冷寂之後,眾臣又亂哄哄地連聲說——
“皇上春秋鼎盛乾綱在握,皇子們毓華茂德,父子敦睦內宮熙和,實為天下之幸。”
乾隆再看向幾個臉色全變了的皇子,“你們也不必著急,朕遲早還是會退位的。聖祖在位六十餘年,朕治世絕不超過聖祖。你們放心。”
皇子們臉色都不好看,永琰更怒恨如狂。就算乾隆要在位六十年,他至少也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二十年。
隻不過是因為那個女人的膽大妄為,他就要等二十年。
心中恨至極處,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永琰立時跪地道:“皇阿瑪願意繼續恩澤萬民,是舉國之幸,兒臣等萬死不敢有他念。”
其他皇子一齊跪拜,同聲附和。
乾隆有些感慨地望向自己幾個跪在地上的兒子,“你們都是皇子,生來是最尊貴的身份,所以也要付出必要的代價,普通人家的天倫之樂,你們是無法享受到的。明朝出了多少昏君,都是因為深宮溺愛,任憑皇子們為所欲為卻從不教他們治國之道。我大清立國之初,便以此為鑒,立下了皇家抱孫不抱子的規矩。皇子從一出生,就不曾受過父親的寵愛,反而要日複一日辛苦地學習一切。這都是因為,新的君主將會在你們之間產生,要治理一個國家太難太辛苦,所以必須學習的太多太多,也因此會十分辛苦疲累,永遠不能像別人的兒子那樣快活。”略抬頭,看看福康安,“像福康安,朕知他有將才,所以隻培養他用兵之能,他隻需要在這方麵有所成就,朕就很開心,就會誇他賞他。可是直到現在,他雖然做了大將軍,也還是不能進軍機處,不能幹政,他的權力仍然受限製。而你們,一旦為君王,封親王,管的是全天下的大事,你們必須學的太多太多,所以朕從來不敢對你們太過親切,隻能用威嚴來使你們不敢鬆懈。朕也從來都沒有被先皇抱在懷中過,你們心中的苦,朕會不知道嗎?但這就是大清所有的皇子必須麵對的命運。不要以為朕不疼愛你們,你們不知道你們小的時候,朕有多少次想抱著你們嗬護疼愛,你們不知道,當你們學有所成時,朕多麼地為你們驕傲,但是,祖製不容啊,誰叫你們身在帝王家。我們皇家兒子受些苦,將來,天下卻能出一名君,得益的是舉國之百姓啊。我大清立國至今,從無一個昏君,便是因此之故,你們明白嗎?”
眾皇子一起叩首,齊聲稱是。
乾隆有些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他不知道自己的話兒子們聽進了多少,但無論如何,該盡的力,已經盡了。
“回座去吧,今日是朕的壽誕,大家不要太拘束。“
皇子們紛紛回位,但仍然沒有任何人舉杯動筷。
乾隆笑了一笑,竟站了起來,對著傅恒一舉杯,“來,傅恒,朕先敬你一杯,謝你這二十多年來,殫精竭慮,為朕分憂的辛勞。其實朕也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傅家滿門為大清做的事,永遠不會有人忘記,有朕之一日,就有傅家一日。”
不隻是傅恒,傅家這一整桌所有人一起站了起來,幾乎每個人都是百感交焦。
傅恒心中無限悲苦酸澀,卻還要勉強舉杯,“吾家世代勳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唯當栗栗儆戒,盡心竭力,為國盡忠。”
這一杯酒飲下,代表著傅家當朝第一權貴之門的地位在二十年內絕不會有半點動搖。而二十年的時間,足夠神通廣大的傅家父子布下絕對安全的退步抽身之計,保全傅家全族了。
乾隆飲盡了杯中酒,重又坐回去,“來來來,大家喝酒吃菜。下一道菜是什麼……”
身旁的太監忙應聲:“出水荷花!”
“出水荷花,出水荷花?”乾隆連念了兩遍,忽然哈哈一笑,伸手一指,“這道菜隻上一盤,就賜予崔詠荷,也隻有她,才配得起這道菜。”
“是!”宣旨官應了一聲,大聲傳旨:“皇上有旨,賜崔詠荷姑娘出水荷花。”
深宮浩浩,一聲又一聲響亮的叫聲傳遍了天地。
“皇上有旨,賜崔詠荷姑娘出水荷花。”
福康安握著崔詠荷的手,微微一用力,凝眸看著她,眼中笑意無限,溫柔無盡。
崔詠荷略有些羞澀,雙頰微紅,嫣然一笑,如映日荷花,別樣風姿。
尾聲
“詠荷,你像個大家閨秀行嗎?任何懂禮儀的小姐都知道,蓋頭應該由新郎來挑的。”福康安懊惱至極。失去了輕揭紅羅觀賞新婚妻子嬌羞表情的機會,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損失。
崔詠荷一身新娘盛裝,坐在桌前一邊吃點心,一邊埋怨:“都怪你,在外頭轉來轉去,就是不進來,我都等得餓死了。”
“唉,那麼多的客人,不能不應酬啊。畢竟是皇上親口賜的婚,滿朝的官員都來了。”福康安也累得有氣無力,苦笑著回答。
崔詠荷皺皺眉頭,樣子嬌俏可愛,“早知道就不拚命幫你告狀了,你要被貶官去職,也就不會有這麼多應酬。”
“我要被貶官去職,又到哪裏找到這麼好的東西送給我的夫人?”福康安一邊笑,一邊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本書,獻寶似的遞到崔詠荷麵前。
崔詠荷瞄了一眼,麵帶不快,“你又到哪裏找人續的?我不看。”
“續的?這可是真正的全本《石頭記》,曹雪芹親筆寫的。”福康安倍覺冤枉地叫道。
崔詠荷半信半疑地接過來略一翻看,眼睛便再也移不開了。
福康安邀功般地笑說:“其實《石頭記》已經寫完,隻是皇上覺得後四十回不妥,所以令人刪去重寫,但皇上自己卻十分喜歡《石頭記》,唯一的全本一直藏在宮裏,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收買了管書的太監,抄了一份出來。不過你要記得,最多隻能給韻柔看,切不可傳到外頭去,否則追究起來,這是殺頭的大罪。”
崔詠荷根本沒聽清楚他的交待,越看越是激動,忍不住跳起來,大叫:“《石頭記》,真的是《石頭記》的全本!韻柔,你快來啊,我看到全本《石頭記》了!”一邊叫一邊飛撲到門邊,開門就要出去。
福康安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崔詠荷頭也不回地甩開他,飛快地打開了房門,“但我手上有《石頭記》,一定要第一時間和韻柔一起看,你這個武夫,才不會懂好書的價值。“
福康安氣得吐血,猛地抓緊她,強迫她看向自己,“你說,我重要,還是《石頭記》重要?”
“當然是《石頭記》重要。”崔詠荷毫不考慮地回答,一腳把他踢開,衝了出去。
發覺自己做了天下第一蠢事的福康安幾乎悔斷了腸子,氣得麵無人色,咬牙切齒地追出去,“你給我回來!”
卷二 烏龍吐珠(迷迪)
楔子
清,乾隆四十三年。
揚州出了一樁巨案,一千萬兩官銀押至揚州城東清河縣境內時,悉數被劫,護送銀兩的官兵無一生還。五日後,揚州官兵在嫌疑犯之一——揚州城最大的富戶杜大成家的地窖裏搜出裝官銀的三百多個鐵箱,然而裏麵全裝滿了石頭,銀兩不翼而飛。杜大成雖連稱冤枉卻百口莫辯,一家老少二十三口都被收押進大牢。可就在眾獄卒的重重監控下,杜家人竟在一夜之間全被毒死,一個活口不剩。而八百萬兩官銀仍是下落不明。
此案一出,朝野震驚。皇上在震怒之下將辦案不力的揚州知府和清河縣縣令處斬,又派三名大員赴揚州查案。誰知這三名官員都先後離奇死亡。其後再派來的欽差也無一例外都被暗算。一時間,朝廷百官竟無人敢再接手此案。乾隆焦慮之餘,在朝堂之上金口玉言許下承諾:無論誰,隻要能破此奇案,則在萬壽宴之時聖上親自為其在文武百官之前特別增設一座椅。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頓時風起雲湧,一日之間竟有數十人爭相請命。皇帝便又聲明若立了軍令狀卻無法交差,須得要用項上人頭複命。
此言果然阻住了部分人,但仍有幾個不怕死的。其中包括權傾朝野的中堂雲覆雨,刑部大獄奉天監司徒鏡空,八王爺弘昊,大阿哥永璜等。最後乾隆欽點了中堂雲覆雨,並賜他任意調遣二品以下官員的權力。
咦?按說這些高官們平日養尊處優最是貪生怕死的,為何今日竟為著區區一把座椅就置生死於度外?可千萬別小看了這把椅子,它的位置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還不算,更讓人趨之若鶩的是它所包含的不同凡響的意義。要知道,這場萬壽宴可不是一般的壽宴呢!
此事還得從年前也就是揚州案發前一個月說起。
得怪乾隆,這皇帝老兒眼看來年就要邁入六十大關,卻偏偏還優哉遊哉一直不選嫡立嗣。據說是因為感懷先皇後富察氏嫡出的二阿哥早夭,心中負疚,所以便將此事給擱下了。但皇位沒有繼承人,朝臣們就像沒有主心骨,縱使皇上老當益壯,但天有不測風雲,總是讓人擔憂。於是今天這個請奏,明日那個上折,加之老太後和後宮大批娘子軍鎮日在耳邊嘮叨,乾隆煩不勝煩,終於在一日晚膳後爆出驚人之語:禪位!
起初大夥還以為皇帝老兒開玩笑,所以雖然驚嚇得心髒快蹦出了喉嚨,卻還是生生地咽了回去。可後來日複一日,皇上好像對禪位之說越來越熱衷起來,不但時時把堯皇舜帝掛在嘴邊,還正式提出將把六十壽宴作為選賢大會,屆時朝野人士無論出身無論功名,隻要德才兼備胸懷大略,便可入宴。
一句話激起萬層浪,舉國上下究竟有多少顆心在為“禪位”二字而劇跳不休,實在無可計數。總之這一場“戰爭”已是如火如荼地展開。
而此時距萬壽宴隻有半年的時間,皇上又許下如此承諾,怎不令人心癢難耐?雖說生命誠可貴,但權位價更高,若是能憑此讓皇上賞識到了心坎,那一朵大紅花就理所當然不會砸到別人頭上啦!
於是一場查案之爭就此風風火火地展開了。
第一章 驚蜇初聞
中堂府,書房。
“此話當真?”
“雖然尚未頒下詔書公諸於眾,但皇上金口玉言,還能有假?”
“爹爹,您認為孩兒有幾成希望?”
“要想在眾年輕俊傑中脫穎而出,實屬不易。現在距萬壽之日尚有大半年,你得在這段時間內多為朝廷建功立業。此次揚州之行倒是一個好機會,隻要做得好,非但可以讓你加官進爵,還可一舉鏟除兩名最強的對手,可謂一箭雙雕!”
“爹,孩兒還有個想法,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您花那麼多心血培養妹妹,此時也該派上用場了吧?何不趁下月大選之日送進宮去,也算為我們的計劃做個鋪墊?”
“鼠目寸光!皇上既然心有禪位之念,就表明他已將私心摒棄一旁,選拔人才時必不會考慮親屬關係,否則阿哥們那麼多,隨便傳給哪位便好了,還選什麼賢,禪什麼位?”
“爹爹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
“此去揚州,你把妹妹帶上。一來讓她長長見識,二來她行事果敢冷靜,興許能幫上你一點忙。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司徒鏡空已於昨日奔赴揚州,想搶在我之前破案立功!”
“爹爹憂心什麼?他也不過是搶著去送死而已,管叫他有去無回!”
“此言差矣!他年紀比你還輕,是武狀元又是文榜眼,你以為他是浪得虛名嗎?而且身為刑部奉天監,自然也學得不少江湖伎倆。想取他的命,隻怕還沒那麼容易!”
“那麼我就從旁阻撓,多放些迷障,讓他什麼也查不出!”
“恰恰相反,我要你跟他合作!尤其,多讓你妹妹跟他接觸!”
“這是為何?難道您想招他做女婿?”
“不錯!此人本身是個人才不說,家世更是一等一,江南第一豪富的獨子,又是和大人的得意門生。若讓他進了我雲家的門,豈不是如虎添翼?隻不過這人心思縝密,你得做得巧妙不著痕跡。”
“孩兒明白!保證讓這塊大肥肉乖乖地自動送入爹爹嘴裏!”
“很好!兒子,爹爹下半生就要靠你了!現在你去叫北鬥來,我有些事要交待她。”
雲覆雨看著獨子雲懷恩走出書房,眼神立即就黯淡下來,歎道:“唉,隻可惜北鬥不是男兒身,否則,老夫哪裏還用得著靠你?”
雲北鬥有些雀躍,但隻是在心底——多年來的訓練早已讓她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她是北鬥,高高在上的星辰,怎可被這些俗不可耐的情緒降了格調?
北鬥星投胎是母親說的,然而把這概念灌輸到她腦中並且堅定不移的是父親。
“你是星宿下凡,所以你必須比別人強!”父親說。
在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裏,父親卻特立獨行地把她這女兒看得比兒子還重,以至讓哥哥都有些吃醋了,“女子無才便是德,您讓她習這許多文練這許多武幹什麼?”
她也不知自己能幹什麼,但現下,終於可以幹點兒什麼了。爹爹才剛跟她說:“你哥哥行事莽撞急功近利,我要你同行就是為了保護他,不要莫名其妙丟了性命!”她答得淡淡然,但心裏著實是激動的。這可是她第一次出遠門。
煙花三月下揚州。三月的京城依舊冰寒,三月的揚州應是春暖花開吧?
她穿過門廊走向後花園。雲府不大,普通的四合院、簡陋的廂房和一個小小的花園。
花園一角有一間木屋,是南極住了八年的地方。南極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隻比她大三個月,是這世上她唯一由心底深處疼愛的人。
她走進木屋。推開門的刹那,她冷漠的臉上浮起微笑。隻有在這裏才能見到她真心的笑。
南極站在洞開的天窗下,長發輕舞,如仙子般似乎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南極。”她極輕極柔地喚,怕一不小心便驚飛了仙子。
南極回頭看她,清亮的眼裏是滿溢的溫柔。
“你看見什麼了?”北鬥問。
“喜悅,還有遠行。”
唉,真是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也正因為這雙眼,她才把自己關在這木屋中再也不看那紛繁的人世。
“不要很久的,我會盡快回來陪你。”
南極輕輕搖頭,“不要讓我成為你的羈絆。你正是因為羈絆太多,所以才會一直這樣孤獨。”
北鬥心中暖而酸澀。姐姐是一朵解語花,這樣的人兒怎可任她把自己禁錮?
“跟我一起遠行,離開這牢籠好嗎?”
南極微微一笑,吸了一口氣仰頭望天。透過窗口一方小小天空,有風在流動。
“天下就是最大的牢籠,走到哪裏都一樣。”她極輕極輕地說。
北鬥搖頭歎息,忽聽到屋頂掠過一陣異樣的風聲,心中一凜,身形拔起,立時從窗口飛身而出。眼見前麵一條黑影迅速往遠處掠去。好猖獗的盜匪,大白天的竟也敢出沒官宦人家。
她施展輕功緊追不舍。越過一排排屋脊,落在一條僻靜的巷子裏。又拐了一個彎,突地就不見了那黑衣人的蹤影。隻有前邊一輛華美的四輪雕花馬車得得而來。
“停下!”她跳到車前展臂一攔。
車夫“籲”一聲勒住馬,“姑娘,什麼事?”
北鬥打量他年輕天真的臉龐幾眼,抱拳道:“冒昧打擾,還請見諒。”說話間一掠上車,“呼”一下掀開門簾。脂粉香氣和聲聲調笑迎麵而來,隻見幾名美女正笑成一團,中間坐著一名錦衣華服的俊美少年,左擁右抱,好不快哉。
一抬眼看見她,少年邪邪地笑道:“喲,又來一個!你也想要分一杯羹嗎?來吧,對於女人我宣赫向來是來者不拒!”原來此人正是京城最臭名昭著的花花大少,端親王的三子宣赫貝勒,凡正派女子見他都要退避三舍的。
北鬥沒有理他,冷峻的目光從眾美女臉上一一掃過。莫非那盜匪是個女人?但隨即她就推翻了這個念頭。那人看身形分明是個男子。
宣赫上下打量著她,“姑娘是誰呀?專程在此等候我嗎?哎呀,能得到姑娘如此癡情愛慕,真是在下三生有幸啊!雖然你長得還差強人意,看樣子脾氣也不怎麼樣,但為了回報你的深情,我犧牲一點點也無妨啦!”說著便放開懷中少女,朝她展開雙臂。
北鬥退後避開他的魔爪,“刷”地合上門簾,一回頭又冷冷地瞧了那少年車夫一眼,然後躍下車,四麵一張望,朗聲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你是誰,但是如果你想要對我姐姐不利的話,我絕不會放過你!”
那馬夫小心翼翼地問:“姑娘,我們可以走了嗎?”
她揮揮手,馬夫便揚起鞭,“駕!”抽向空中。忽地她心念一動,飛身躍起捉住鞭梢一甩,那馬夫就一個倒栽蔥跌到地上,狼狽不堪。
這時宣赫從車內伸出頭,“嘖嘖,小馬呀,你怎麼這麼沒用?連個女人也打不過!上去教訓她呀!”
小馬抬起長了一個包的腦袋,委屈地說:“我是很沒用,不如貝勒爺您親自來教訓她?”
宣赫立即把頭縮回去,“呃,還是你自己搞定吧!”
北鬥把鞭子還給小馬,道一聲“得罪了”,便再也不看他們一眼,轉身揚長而去。
待她走遠,小馬一躍而起,上車掀開簾子對美女們說:“姑娘們,貝勒爺今天受了驚嚇,可不能陪你們啦,大家還是請回吧!”
“是啊,你們先回去,我下次再去找你們哦!”宣赫拿出銀子給每人都打賞不少。姑娘們雖不舍,也隻得陸續離開。
“嘖,貝勒爺可真香!”小馬伸長鼻子上下嗅著宣赫。
“沒大沒小,你還記不記得我是你主子?”宣赫拍了一下他的頭。
“哎喲!”小馬立即抱頭痛叫。
“唉,今日累你挨打真不好意思。嘖,傷得不輕吧?”
小馬愁眉苦臉道:“要不貝勒爺也來摔一下試試?那惡婆娘,力氣還真不小!”
“別在背後叫她惡婆娘,小心將來一個不小心她就變成你的女主人了!”
“什麼?”小馬大吃一驚怪叫道,“不會吧?主子,您該不會對那惡婆娘一見鍾情了吧?”
“那可說不定!”
“噢!”小馬哀嚎一聲,倒下翻白眼。
宣赫抬腿踢他,“少裝死!起來,即刻啟程,去揚州!”
小馬坐起身,“唉,可憐的主子,眼睛被貓屎糊住了!唉,可憐的小馬,將來的日子可難過嘍!”
宣赫放下車簾,舒服地落座靠上椅背,閉上眼輕歎:“原道此君隻在夢中有,不料人間竟得親眼見!”
忽又睜開眼,一抹詭異的微笑浮上嘴角,“既然被我瞧見了,難道你還跑得掉嗎?”
揚州城。
城門巍峨雄壯。守門的衛兵盤問十分嚴格。
一輛馬車得得行來,停在門口。車上跳下兩名衣飾華美的年輕公子。衛兵一見,即上前來詢問。
“哪裏來的?”
“京城。”
“來幹什麼?”
“做點小生意,順便遊玩。”說話間一錠銀子塞到了守衛的手裏。
“原來是做生意!請請!”衛兵立馬點頭哈腰地放行。
兩名公子便大搖大擺地進了城門。身形略瘦的那名問:“哥哥,我們來此查案,不正要避人耳目嗎?為何還要打扮得這樣招搖?”原來這兩人正是雲懷恩與女扮男裝的雲北鬥,一路風雨兼程,行了四日方到揚州。
隻聽懷恩冷冷一笑道:“揚州富庶一方,城中官兵最是勢利不過。我們若不穿得好看一些,可會有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不信你回頭看。”
北鬥回頭,正看到那兩名衛兵攔住了一名提著果籃的年輕村姑。
“小姑娘長得很水靈嘛!”
村姑趕緊拿出一把水果雙手奉上,“大爺請吃水果!”
“大爺我不吃水果,想吃你行不行?”一士兵伸手去擰她白嫩的臉蛋。
“不要啊,大爺!”村姑又羞又窘,滿麵漲得通紅,卻又不敢反抗,隻得雙目含淚地任人輕薄。
北鬥一見,怒氣上湧,正待過去教訓那兩名衛兵,卻被懷恩攔住。
“算了,別惹是生非啦!辦正事要緊!”
“難道你就任憑這種不平之事在眼皮底下發生?這還有沒有王法?”
“小題大做!”懷恩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這種事算什麼?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誰的官大誰就是王法。這種事實在太多了,就算想管也管不過來。”
“那就任由他們恃強淩弱嗎?”
“世道本來就是這樣,強的欺弱的,大的壓小的,天經地義。等你將來見得多了,就會見怪不怪啦!走了走了,先找地方投宿吧!”
“見怪不怪?”北鬥怔怔地看著那村姑流著淚從麵前跑過,搖了搖頭,“世道真是這樣嗎?恃強淩弱竟然是天經地義?不,我不相信!總會有辦法改變的!”
秦淮河岸,雕梁畫棟,坊間衣鬢環繞,不時飄來鶯聲燕語。
尋芳園是揚州城最大的花街柳巷,園中每處勾欄都持有官府發下的文牒,也算是合法正當營生。
經過或富麗堂皇或典雅精致的一幢幢花樓,穿過一條竹林幽徑,便到達尋芳園深處的畫眉居。一幢不起眼的小竹樓,坐落在小橋流水間。樓前有池塘柳榭,雞鴨成群嬉戲,仿若鄉間農戶。
“沒想到妓院裏還有這樣的世外桃源!想來這畫眉姑娘必是個可人兒!”
“隻是不知哥哥是否有福消受?”
兩位公子穿出竹林,正是北鬥與哥哥懷恩。因揚州花魁畫眉姑娘在這件劫案中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前麵幾個官員都是在與其春宵一度後便離奇喪命——是以兄妹二人便扮成尋芳的客人,希望能從畫眉居窺得一點個中內情。
竹樓中傳來一陣琮琮的琴聲,幽遠飄渺,隨即清越昂揚的嗓音拔起,直入雲霄。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呀,想不到在這花柳之地也能聆此清音!”北鬥停步暗歎,正自神往不已,忽歌聲頓止。
一年輕男子高聲道:“好,唱得好!隻是這曲子也未免太無趣了!填什麼海呀,吃飽了撐著呀?畫眉,再唱點有情調的好不好?”
咦?北鬥皺起眉。這聲音聽起來似曾相識……
這時畫眉調了調琴,開始淺吟低唱一支小令:“雲鬆螺髻,香溫鴛被,掩春閨一覺傷春睡。柳花飛,小瓊姬,一聲‘雪下呈祥瑞’。把團圓夢兒生喚起。誰,不做美?呸,卻是你!”
這下那男子興奮起來,擊掌讚道:“好,實在太好了!隻是不知這團圓夢裏有誰,是不是我啊,畫眉?”北鬥忽地恍然,這人不正是宣赫嗎?那個遊手好閑的花花大少。咦?他為何也到揚州來了?而且還趕在了他們兄妹之前,難道僅僅是為了尋花問柳嗎?
她隻略一沉吟便抬步向那小橋流水人家走去。懷恩卻搶前幾步先進了門,她便停下腳步倚在門邊聽他們虛偽客套的寒暄。
這時竹林幽徑處又緩緩走出一位儒雅倜儻的俊美公子,經過北鬥時朝她微微一笑,問道:“這位兄台為何站在外頭?”
她淡淡地道:“門外好納涼。”
“哈哈,兄台真是愛說笑。在下不才司徒鏡空,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北鬥聞言心中一凜,原來這就是前科武狀元文榜眼,現任刑部奉天監,爹爹辦理此案的最強勁對手。當下一抱拳道:“在下雲北鬥。”
“好名字!”司徒兩眼一亮,讚道,“北鬥穿雲,不同凡響!”
她垂下頭,“過獎了。”
司徒鏡空又道:“雖然門外好納涼,但咱們在此高談闊論,未免對門內的美人不敬。雲兄,還是一起進去吧?”
“也好。”
走進畫眉居,入眼所及是簡單而不失幽雅的布置。紗簾後隱約可見撫琴女子的婉約身影。簾下一座根雕小幾,正焚著香爐,淡淡的檀香飄然鼻端。
幾旁站著兩位翩翩少年,正是宣赫與懷恩。宣赫長指拈著一隻琉璃杯慢慢地旋轉,比上次初見時更為邪佞不羈。
“喲,又來兩個?今天這畫眉居可真是熱鬧呀!哎呀,這位不是司徒大人嗎?你怎麼也有空上這來尋芳?真是幸會呀幸會!隻是美人卻隻有一個,這麼多客人怎麼接待得了?”
司徒鏡空便走到紗簾前一抱拳道:“素聞畫眉姑娘才藝冠絕江南,在下今日特來打擾,還望姑娘恕我冒昧。”
紗簾後傳來清幽的嗓音:“承蒙公子抬愛,畫眉三生有幸。但這位宣公子說得對,畫眉確實素來一日隻接待一位客人。”
宣赫聞言得意洋洋道:“若論先來後到,那隻有我有資格留下!”
“宣貝勒此言差矣。”懷恩不服道,“畫眉姑娘才貌雙絕,豈是一般庸脂俗粉可比?若單憑先來後到會客,豈不是辱沒了她?”
“那還能怎樣?”
“不如這樣吧,”紗簾後的清幽嗓音再度響起,“畫眉不才,想請各位對上一聯,對得好的便留下,可好?”
司徒鏡空道:“請姑娘出對。”
畫眉略一沉吟,微抬臂指著門外的池塘柳榭道:“煙鎖池塘柳。”
宣赫抓耳撓腮想不出,氣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不公平不公平!明知道我對這個不在行,還出什麼對子?不是明擺著和我過不去嗎?哼,大不了明日我便砸萬金向嬤嬤買下你,看你還怎樣趕我出去?”
這時凝眉苦思的司徒鏡空忽道:“有了!炮鎮海城樓!”
“好!”畫眉讚道,“司徒大人果然是才高八鬥。那麼雲公子呢?”
懷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對這個也不太在行。不過我的這位兄弟卻在行得很!”抬手朝倚在門框一直冷眼旁觀的北鬥一指。頓時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北鬥眯著眼環視一圈,目光被牆上一幅圍泉烹茶的畫吸引,遂脫口吟道:“茶烹鑿壁泉。”
“好!”這下連司徒鏡空也不禁大聲稱讚起來,朝她拱手道:“在下甘拜下風。雲兄請!”抬步就往外走去。
“司徒大人請留步。”畫眉卻道,“這位雲小公子的對句雖清新雋永別出心裁,但氣勢上卻並不及司徒大人的磅礴大氣。是以畫眉以為,二位的對句不分軒輊。”
“那就再比過啊!”懷恩急急道。
“不用比了,結局早已分曉。雲小公子還是請回吧。畫眉福薄,無緣消受公子厚愛,還請見諒。”
北鬥一聽,即知她已辨出自己女子身份,倒也識趣,當下轉身便走。懷恩仍兀自爭道:“怎可這樣?”但妹妹已去得遠了,無奈也隻得轉身跟上去。宣赫一見,從椅上一躍而起,大呼小叫地追上去。
“哎,雲兄等等!”他追上懷恩,捉住他問:“哎,你的這位兄弟叫什麼名字?我怎麼看他這麼麵熟?”
“不會吧?你怎會見過她呢?”
這時一人從竹林外奔來,路過北鬥時與她打個照麵,立即失口驚呼:“呀,惡……”卻又忙忙捂住嘴往旁讓開。
“小馬,”宣赫幾步趕上前問,“你見過他?”
小馬便背對北鬥,朝他做了個“惡婆娘”的口形。
“哦!”宣赫恍然大悟,“原來是她喲!搞了半天男兒漢竟是個女嬌娃?我看走眼了。”他又驚又喜道,“天哪,她竟然追我追到揚州來了!”頓時感動得涕淚橫流,“這可要我怎麼辦?她這份深情我該拿什麼來回報呢?姑娘姑娘!”他高聲喊著追上去,“哎呀,別走得這麼快嘛!你是在惱我剛剛沒認出你嗎?還是惱我要買下畫眉?哎呀這不過是逢場作戲嘛!但既然說出口,買自然是要買的。如果你不高興的話,大不了我放她自由,不跟她來往便是。我保證隻專寵你一個人,你說好不好?”
北鬥忽地回頭,怒斥道:“閉嘴!”
“好好,我閉嘴,你不要生氣。”宣赫從善如流,立馬乖乖兩手相疊捂住嘴。
她搖搖頭,不再理他,自顧自往前走。
他卻又跳到她麵前,委屈地說:“我已經閉上嘴了,你為什麼還要生氣呢?”
唉,閉上嘴了還這麼多話!她嫌惡地皺眉,繞過他穿出竹林。
宣赫跟黏皮糖似的亦步亦趨,喋喋不休:“真沒想到你會追我到揚州來。唉,要我拿什麼回報你呢?以身相許好不好?告訴我你是哪家的小姐,趕明兒我就叫阿瑪去下聘好嗎?”說著還伸手去拉她的袖子。
北鬥頓時勃然大怒,猛地甩開他的手,氣凝丹田,爆出一聲巨吼:“滾開!我不認識你,滾開!”
“咦,你怎會不認識我呢?在京城我們不是……”宣赫一頭霧水。
這時跟在後麵的懷恩實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沉下臉道:“宣貝勒,我妹妹說不認識你就是不認識你。請你自重!”
“哦,原來她是你妹妹,太好了!”宣赫大喜,這下知道聘禮該往哪送了,“好吧,既然雲姑娘在氣頭上,那我就不打擾了。先走一步!”拱拱手,又朝北鬥促狹地眨眨眼,“嘻嘻,雲妹妹,等著我哦!”轉頭帶著小馬大步離去。
懷恩湊到仍火氣未平的妹妹身邊,“真稀奇,我今天還是頭一次看你發這麼大火呢!這宣赫可真不簡單,竟然輕易就讓冷靜果敢的雲北鬥失去控製。嘖嘖,倘若他是我們的敵人,這會兒你隻怕早已中計啦!”此話雖是諷刺,但一言點醒夢中人。北鬥悚然一驚,抬眼望向宣赫遠去的背影,看他正經過一棵榆樹下,心念一動,揚手便射出一枚飛鏢。
喀!一根樹枝應聲而斷,當頭向宣赫砸下。
“主子小心!”後邊的小馬一見,驚呼著就撲上前去搭救,但卻來不及,宣赫已被壓在枝下,跌了個狗啃泥,好不狼狽。
北鬥冷眼看著小馬把暈頭轉向的宣赫拖出來扶進旁邊的倚紅樓,輕哼一聲,不屑道:“憑他,即便想做我們的敵人,那也不夠資格!”
懷恩點點頭,“唔,我同意你的說法。”眼珠一轉,又問:“你覺得司徒鏡空這個人怎樣?”
“什麼怎樣?”
“才學、氣度、樣貌。”
“不錯,是個人才,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麼?”北鬥不解。
“沒什麼。”
畫眉居內,紗簾掀起,畫眉姑娘輕移蓮步,款款而出,果然是國色天香,美豔不可方物。
“那位姑娘想必便是雲中堂家那位號稱北鬥星投胎的才女?果然是不同凡響。你打算怎麼做?倘若毀了她的話,豈不是可惜?”
司徒鏡空回頭,仍是一臉純良無害的微笑,一雙眼裏卻流轉著濃濃怨恨的光芒,“是啊,確實可惜得很!那麼你有什麼更好的建議?例如,娶她?”
“可是……”
“不用可是了!對於她,我自有打算。倒是你,如果宣赫那小子真花錢買你的話,你倒不妨跟他進京。路上我會派人試探他的底細,看他到底是真草包還是假草包。你給我睜大眼好好留意著!”
“是!”
夜深人靜,萬籟無聲,就連正在屋頂疾行的兩名夜行人也輕悄得仿若足不沾塵。
尋芳園內燈紅酒綠歌舞升平,一片熱鬧喧囂。
夜行人落在最大最繁華的醉紅樓樓頂上,伏下身子,輕輕揭去一片瓦往下探看。屋內燈火輝煌,紅男綠女正在尋歡作樂。綠女是醉紅樓的姑娘們,足有五六個。紅男卻隻有一個,正是宣赫,左擁右抱好不快哉。
隻聽綠女唱:“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
紅男馬上接唱:“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向唱歌的女子,噘著酒氣醺天的唇嘟囔,“來,香一個!”
屋頂上,兩名夜行人同時抬起頭,燈光透上來照在兩人臉上,都蒙著麵,露出來的四隻眼蘊滿了不屑。
瓦片被輕輕蓋上,兩人又飛身離去,行至竹林內停住。
身形高大的那位問道:“妹妹,你不是說過他沒資格做我們的敵人嗎?為何還要浪費時間來查他?”
兩人正是北鬥兄妹,白天得知鹽幫幫主武鈺將於今夜在畫眉居邀鹽商相聚,是以準備夜探畫眉居,順便查探一下宣赫。
“噓,噤聲!”北鬥拉哥哥伏下,“有人來了!”
隻見一個富商模樣的中年胖子提著個燈籠穿過竹林進了畫眉居。一會兒又來一個瘦子,再來一個老頭,陸陸續續共有七八人之多。
“應該到齊了。走,我們去偷聽!”
兩條黑影射出竹林,輕悄悄落在竹樓頂,各施倒掛金鉤掛在屋簷下,用舌尖潤濕窗紙,捅穿一個小洞往內窺探。
屋內擺一桌酒席,首席坐著一位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正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八王爺弘昊。左麵作陪的則是鹽幫幫主武鈺,一個滿臉虯髯的中年漢子。餘下的則是那六名鹽商。還有一個身穿布衣,皮膚黝黑,左頰上有一道十字形疤痕的冷峻少年坐在末席,不知是何來曆。畫眉仍舊坐在紗簾後撫琴,這回唱的是《鳳求凰》。
一曲既終,餘音繞梁,鹽商們都擊掌大聲叫好,八王爺和武鈺也都撚須微笑,隻有那少年麵無表情,仍是慢條斯理地喝酒吃菜。
“不錯!”八王爺讚道,“畫眉姑娘的琴技比上月初見時又精進一層。”
武鈺討好道:“不如王爺今夜就在此留宿吧!”
“不好!溫柔鄉雖銷魂,但本王又豈可奪人所愛?”
於是桌上一幹人等都大聲奉承起來:“王爺真是禮賢下士平易近人啊!”
隻有那少年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武鈺則道:“倘若王爺能夠君臨天下,那可真是天下百姓的福祉!”
“住口!”八王爺沉下臉喝道,“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怎可亂說?”
“是,屬下說錯話,掌嘴!”武鈺說著便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八王爺又道:“本王此番回京,須給一個人送點禮。此人脾氣古怪軟硬不吃,送禮可得送大一點。這就麻煩各位動動腦子了!”
“王爺客氣什麼?這本應是屬下們該做的!”
那冷峻少年此時忽地抬起頭,問道:“王爺說的那人可是雲覆雨?”
“正是!”
窗外懷恩乍聽父親大名,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忙捂住嘴,但為時已晚。
隻見那少年雙目一張精光暴長,兩指一彈,頓時一根竹筷激射而出,穿出窗子,直奔懷恩前額而來。千鈞一發之際,北鬥“刷”地抽出貼身短劍疾速射出,“當”地發出金刃相交之聲,原來那筷子竟是鐵製的,被短劍一阻,射偏一寸,堪堪擦著懷恩麵頰飛過,驚出他一身冷汗。而短劍則插在窗欞上。這時又有另一根筷子向北鬥胸口電射而來。她手中已無兵刃,隻得使出千斤墜功急速下墜,但仍未能避開,鐵筷挾著勁風“哧”的一聲擦掉她腿上一塊皮肉,頓時鮮血淋漓。
“啊!”她一聲痛呼跌下地,懷恩也急忙躍下,扶起她往外疾奔。
那少年冷哼:“屑小之輩,也敢在本座麵前撒野!奪命追魂,給我拿下!”
“是!”一直隱匿在屋角陰暗處的兩名黑衣人齊聲答應,聲還未落人便已撞破窗欞到了屋外,各抽出一把大刀同時襲往前麵飛奔的兩人。
兩人聽得腦後大刀挾著風聲而至,不得不回身格鬥。然而北鬥失了兵刃,又受了傷,而懷恩更不如她。兩人苦苦纏鬥,漸漸地落了下風。眼見就要失手被擒,忽然一條長鞭挾著風聲呼嘯而來。追魂一驚,回刀去格。隻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北鬥便被長鞭卷住腰身,送至丈餘開外。然後那長鞭又卷向奪命,讓懷恩退開。
前後不過眨眼工夫,幾乎已成甕中之鱉的雲家兄妹便被一個半路殺出的黑衣蒙麵人救走。
奪命追魂正待追上去,那一直站在廊下觀戰的少年喊住他們道:“不用追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他自窗欞上拔下北鬥的短劍,就著月光細看,劍身上刻了一篆體“雲”字。
一抹詭異的笑容浮上少年的臉龐。
“我們很快會再見麵的!”
容升客棧。
蒙麵人扛著受傷的北鬥由窗口躍進房間,把她放在椅子上就欲轉身離去。
北鬥忙叫住他:“等等。請問英雄高姓大名?”
那人回過頭。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他整張臉都用黑布蒙住,隻露出一雙眼,明亮而深邃,然而卻淡淡地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瞟她一眼便從窗口飛身出去,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
空氣中彌漫著清爽的男子氣息。北鬥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這時雲懷恩才由窗口躍進來,為自己倒杯茶,一飲而盡後才喘著氣問:“這人是誰?為什麼救我們?”北鬥凝眉猜道:“難道是爹爹另外派來的人?”
懷恩搖搖頭,“不會。我沒聽說過爹爹手下有這樣的奇人。”
“應該也是奔這案子而來的另一股勢力。”
懷恩望著窗口沉思,忽道:“莫非他竟是夜神?”
北鬥奇道:“夜神是誰?”
“最近出現在江湖上的一個奇人,經常幹些行俠仗義的好事而不求回報,還暗中助朝廷調查了幾起貪官汙吏的大案,但誰也不知他的真實身份,甚至連他的臉都沒人見過。六扇門裏的弟兄們因他總在夜間出現,又總是穿一身黑衣,便送他一個‘夜神’的名號。”
“原來世上竟真有這樣俠義之士!”她輕歎,忽笑道,“哥哥,你瞧,是誰說恃強淩弱是天經地義,就算想管也管不過來?夜神不正在管著這些不平之事嗎?”頓了一頓,又道:“而我們,費這麼大功夫查案,不也是為朝廷伸張正義嗎?”
懷恩目光閃爍一下,“好了好了,一個姑娘家,想那麼多幹什麼?朝廷又不會給你官做!趕快把傷口包一包,睡覺吧!”說著轉身出門去了自己房間。
夜,北鬥躺在床上和衣而臥。恍惚中一雙明亮而深邃的眼在暗夜中淡淡地凝視著她。
有一種陌生的激情在胸中回蕩。
是誰說姑娘家就不能想這麼多?難道女人就隻配把自己封在小小的閨房之中,不可以有淩雲之誌嗎?
不。她相信,世上一定還有另一種人生,可以讓她翱翔天際。
第二章 星潛雲隱
一早,懷恩便收拾停當,把自己打扮成個江湖郎中。
“妹妹,我現在去鹽幫總壇拜會幫主武鈺。你身上有傷不便出行,就在客棧休息吧。我已拜托司徒大人照顧你!”
“司徒鏡空?”
“是啊。他也投宿在這家客棧,而且就住在我們隔壁,你說巧不巧?”
“巧。”北鬥忽地心中一動。看哥哥離去後,她便也緩緩走出房間。
司徒鏡空正坐在廳間獨酌,見她來,大喜道:“雲兄弟,看見你真是太高興了!來來,咱們一起喝幾杯,煮酒論英雄!”一邊招呼:“店家,再熱兩壺好酒來!”
北鬥婉拒道:“謝謝,我身體不適,不便喝酒。”走至門廊下倚欄而立,眯眼眺望遠處的青山綠水,卻用眼角餘光瞟著司徒鏡空,暗自拿他與昨夜的蒙麵人作比較。忽聽樓下街道上傳來一陣喧鬧,尖叫聲不絕於耳,她忙探頭望去,隻見一輛無人馬車疾馳而來,拉車的馬似乎發了狂,橫衝亂撞,把街道兩旁的攤子撞翻一片。行人驚呼著紛紛走避。一名白衣少年躲避不及,踉蹌著被絆倒在地,眼看那馬的一雙鐵蹄就要往他頭上踏去。
情急之下,北鬥雙足一點,躍起來飛身往那少年撲去,抱住他急速往旁一滾,堪堪避過鐵蹄。
那馬長嘶一聲,直立起來。她抬眼望去,隻見司徒鏡空兩手緊握韁繩騎在馬上。那馬掙脫不了,狂嘶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好大力氣!”北鬥暗讚,放開少年站起身來。
那少年跳起來,忽然驚呼一聲:“雲姑娘,是你!”冷不丁就張開雙臂抱住她,一邊涕淚橫流地嚷嚷:“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竟然不顧自己安危搶著來救我!嗚嗚,這樣的深情厚意除了以身相許實在是無以回報啊!”原來這人正是那冤魂不散的宣赫。
北鬥猝不及防地被他抱個正著,不由大怒,反手一掌重重地打在他的胸口,“嗵”地把他打得倒退幾步,跌坐在地。
“嗚,你又生氣了!我知道你是在怪我不會保護自己,讓你擔驚受怕了。我保證下次再也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了,你不要生氣嘛!”
北鬥冷冷道:“我真後悔救了你!”轉過身不再理他,卻見司徒鏡空一臉愕然。
“你是雲——姑娘?”
北鬥垂下頭,輕聲道:“讓司徒大人見笑了,我確是女扮男裝。”
“啊?”司徒鏡空張大嘴,半天合不攏,“你一個女子,竟懷如此文才武略,實在難得,難得!”
這時宣赫又蹦到她麵前,討好道:“雲姑娘,你什麼時候回京?我準備明天就走了,你是不是又想追隨我回去?這回我包了一艘大船,咱們索性一起走吧?隻不過那畫眉姑娘也在船上。我今日去把她贖出來,原是要放她自由的,可她執意要跟我回京,無奈我隻好把她帶……”
北鬥正待離開,聽到這裏,奇道:“畫眉執意跟你回京?”
“是啊!”他急急解釋,“不關我的事,是她自己強求的,你不要誤會哦!”
北鬥凝眉,若有所思。
忽然一少年疾奔而來,一把抱住宣赫大嚷道:“哎呀,貝勒爺,你怎麼樣了?你沒事吧?可把我嚇死了!”來的正是小馬。
“當然沒事了!我有福星高照嘛!”宣赫抬手朝旁一指,“咦,不見了?”北鬥早已頭也不回地離去。
小馬把他拉到一旁,低聲道:“主子,你怎麼可以這樣胡鬧?實在是太危險了,會沒命的!”
宣赫聳聳肩,“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不這樣我怎麼可以軟玉溫香抱滿懷呢?”
小馬翻翻白眼,“真拿您沒辦法!”回過身去牽那馬車。
宣赫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夢幻般地輕喃:“不這樣又怎麼可以試出她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呢?唉,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感覺,正跟夢中一模一樣!”
北鬥回到房間,發現腿上的傷口因剛才那一下劇烈動作又裂開了,鮮血不斷滲出,隱隱刺痛。她隻好歎著氣重新包紮。
“唉,早知馬下的是那個浪蕩子,我就不救了!”
忽然傳來敲門聲,有人問道:“請問這裏有沒有一位叫雲北鬥的客官?”
北鬥起身拉開門,“我就是!”
來人便給她一封信,“這是一位姓雲的郎中叫我交給你的!”
“謝謝!”
信是懷恩寫的,隻有寥寥數語:“案情已有意料之外的進展。今夜三更請於城西鹿山腳下的涼亭裏接應我。另外,絆住司徒鏡空一整天,不要讓他離開客棧。”
“絆住司徒鏡空?這卻是為何?難道他會阻礙查案進度嗎?”盡管不解,她還是出門去找他。
司徒鏡空自知道她是女子後,看著她的目光就變得異樣起來,連話都少了很多,隻是常趁她不注意時偷看她。
北鬥偶一回頭,接觸到他凝視自己的目光,忽想到他拉住高頭大馬的雄姿,心念一動,“司徒大人,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請說。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沒這麼嚴重的。”北鬥淡淡一笑,拿出一塊黑巾給他,“不過卻是個不情之請。煩請大人把這塊布巾蒙在麵上,隻露出眼睛,好嗎?”
“原來是這種小事。”司徒鏡空笑了笑,隨即便把黑巾蒙在麵上。
北鬥細細地看他,輕輕搖頭,麵現失望之色,歎道:“不是的。”
“不是什麼?”
“沒什麼。多謝大人。”
原來“夜神”不是他。那麼是誰呢?她閉上眼,腦海中便又浮現出那雙深幽的黑眸。
夜,三更。
北鬥一身夜行服,依約來到鹿山腳下的涼亭,等了約一炷香工夫,才見懷恩匆匆奔來。
“拿著!”他遞給她一個染血的錦囊,急急道:“趕快回京,把它交給爹爹!”
突然遠處一大群人舉著火把呼呼喝喝地追過來,“快,抓住那個小賊!”
懷恩一推北鬥,“快走!我去引開他們!”
“你?”
“別管我,錦囊要緊!放心,我會全身而退的!”
她再看他一眼,隨即揣好錦囊,飛奔離去。奔出老遠,回頭看時,哥哥已大呼小叫地把追兵引至另一個方向。
“哥哥,保重!”她輕聲道,雙足一點,正待飛身躍起,麵前忽然出現兩個人,是奪命追魂。
她拉開架勢,正待迎戰,卻見那兩人向兩旁讓開,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自暗處走出,正是那左頰有十字形疤痕的冷峻少年。
“唉,雲大人為了這案,把一雙兒女都派來涉險,對朝廷真是赤膽忠心之至啊!”他說著,手中玩弄著一把短劍,正是她昨夜遺落在畫眉居的那把,“沒想到這麼快又見到你。我原本打算到了京城才跟你見麵的。但既然你這樣著急,我當然也用不著太講客氣!”
北鬥戒備地盯著他,“你想怎麼樣?”
“不要緊張!我一向是憐香惜玉之人,自然不會為難你。就連你那位兄長,我同樣不會為難。你盡可回去轉告令尊,叫他放心,雲大少這份大禮,鹽幫武鈺一定會親自護送進京。不過,還得看你有沒有命及時趕回去。”他把短劍朝她一拋,“還給你!”看她接了劍,他冷冷一笑,退後一步,“奪命,本座一向不喜歡太潑辣的女人。你就替本座馴服她吧!”
“遵命!”奪命當即便提著大刀上前。
“且慢!”少年又道,“別傷著她。你應知她將來會是什麼身份!”
“屬下明白!”
北鬥眼看奪命步步進逼,雖明知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卻也隻得凝神作戰。幾十招過去,因奪命不敢傷她,處處受阻,而北鬥卻竭盡全力,兩人倒打了個平手。但北鬥體力有限,這樣下去遲早還是會落敗。怎麼辦?
正自心焦,忽地一條熟悉的長鞭揮來,卷住奪命的兵刃,讓她緩了一口氣,向後退開。
是夜神!她心下狂跳。他又來救她了!
轉眼間奪命即與夜神戰在一處。追魂一見同伴處處受牽製,忙也加入戰團二對一,卻仍不是夜神的對手,兩人兵刃先後脫手飛出,眼睜睜看他又故伎重施把北鬥救走。
隻有那疤麵少年從頭到尾都冷眼旁觀一言不發。
“主人,這次又放他們走嗎?”奪命問道。
“現在還不到留下她的時候。”少年冷笑,忽眯眼瞧著那蒙麵男子的背影道:“你們估計他在本座手下可走幾招?”
“應該可走三十招以上吧!”
少年點點頭歎道:“難得碰到這麼一個對手。下回本座可得好好跟他會一會!”
夜神帶著北鬥急速穿出山林,停在一塊空地上。
“謝謝你再次救我。”北鬥道,“我該怎麼回報你?”
夜神淡淡地瞟她一眼,一言不發。
北鬥又道:“我能知道你是誰嗎?”
他卻仍是一聲不吭。
“那麼你知不知道那疤麵男子是誰?”
夜神搖搖頭,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在查。”嗓音如此低沉喑啞,如破損的風箱一般。但她微笑點頭。正跟她想象中的一樣。
沉默一會兒,她問:“你,做夜神,是為平這世上不平之事嗎?”
夜神抬眼看她,目光有些訝然。
北鬥仰頭望著滿天繁星,輕聲吟道:“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你說,世上真有太平之地嗎?”
夜神眯了眯眼,“會有的。”說完便飛身躍起,夜色中,如蒼鷹一般向遠處掠去。
北鬥怔怔地凝視他遠去的背影,歎道:“此生,我可有機會與你一起搏擊長空?”
客棧,燈火通明,野外都被鹽幫人馬包圍。北鬥遠遠看見,知是再回不去,隻得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奔去。
清晨。
碼頭,一條威風八麵極盡招搖的大帆船,在一群船夫們的吆喝聲中,起了鐵錨準備啟航。
北鬥匆匆奔來,足尖一點,躍上船舷。宣赫一見,即從艙內大呼小叫地迎出來:“哎呀,你果然來了!真好!”
北鬥不理他,徑自大步進了艙。
艙內更是非同凡響,紗幔飄飄,香煙嫋嫋,琴聲琮琮,佳人在琉璃珠簾後淺吟慢唱,恍若置身仙境。
“如此招搖,不出三天必招劫匪!”北鬥冷笑。
“別講這不吉利的話。來,我帶你去看你的艙房!”他興衝衝地領她進了走廊,後邊是一排艙房。
“瞧,這間便是你的!”他推開中間的一扇門,艙內布置得十分雅致,牆上懸著一幅畫,竟是那“茶烹鑿壁泉”的畫。他得意地指著它獻寶,“瞧,我是不是想得很周到?”
北鬥輕哼一聲,不置可否,繞過他進了房,就欲把門關上。宣赫嬉笑著也想跟進來,誰知她卻毫不客氣地抽出短劍架上他的脖子說:“出去!”
他扁扁嘴,不情不願地轉身退出,一邊小聲嘟囔:“這麼凶,動不動就拿刀舞槍的!我得好好考慮考慮,娶一個這麼凶的老婆是不是太過危險?”
北鬥關上門,冷哼道:“危險是肯定的,你最好趕快打消這個荒唐的念頭!”她四麵望望,確定房內隻有自己一個人,便從懷中拿出那封帶血的錦囊。小心翼翼抽出信紙展開,提頭的稱呼則為“武愛卿”。往下看去越看越是心驚。看來有了這封信,這一起巨案便算水落石出了。信是八王爺寫給武鈺的,大意是囑他行事一定要幹淨利落不留痕跡,官銀直接運至蕪湖交於大阿哥永璜的人接應即可。成事之後必給他封侯封王。
她看完信,貼著身密密收好,躺在床上細細地思索這一切來龍去脈,卻仍覺疑點重重。其一便是這錦囊,依常理,這種滔天罪行的證據應是看過後便隨即銷毀,為何武鈺竟把它完好地保留下來?其二,畫眉既是武鈺的人,想必知曉不少內幕,為何他竟如此大方地放她跟宣赫進京?其三,這麼重要的東西哥哥是如何在一天之內就弄到手的呢?
良久,她歎一口氣坐起身,腦中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恍惚中,眼前似又出現夜神的雙眸。他也在為這疑案所苦惱嗎?
這船行得快,又逢順風,入夜時已抵百裏開外的蛸邑渡。
明月當空,夜風輕拂。
北鬥靠窗坐在艙房裏,仰望天邊一輪明月。明月灑下淡淡清輝,染著薄薄輕愁,恰如夜神的眼。她搖搖頭,輕輕歎氣。
傷腿又傳來一陣隱隱刺痛,提醒她該換藥了。她低下頭,輕輕掀開長衫處理傷口。
無意間一抬頭,窗外有人影一閃。她一驚之下放下衣襟從窗口飛身竄出,幾個起落追上在甲板上奔逃的人,伸手抓向他的肩膀。
“是我!”那人回頭,原來是宣赫,仍是一臉邪邪不正經的壞笑。
北鬥皺眉縮回抓住他的手,沉著臉問:“半夜三更的,你鬼鬼祟祟地在我窗外幹什麼?”
宣赫趕緊雙手亂晃,“我什麼都沒看到!我真的什麼都沒看到哦!”咦?這豈不是不打自招嗎?
“你!”北鬥握緊雙拳,一想到自己撩起長衫的姿態被他瞧見,又羞又怒,忍不住揚起拳就揮過去。
“救命!”宣赫立馬抱頭鼠竄,卻哪裏逃得過?一連挨了好幾下,哀哀呼痛不止。
這時小馬從艙內探出頭嚷:“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吵什麼吵?”忽地愣住,瞪大不敢置信的雙眼,“咦?貝勒爺?還有雲姑娘?你們在幹什麼?”
北鬥收回手,深呼吸平息腹中的怨氣。
宣赫則伸伸腰踢踢腿說:“我們在活動,哈哈!鍛煉身體!”
“半夜三更鍛煉身體?我在做夢吧?”小馬一頭霧水,迷迷糊糊轉回床邊又倒頭睡下。忽又一下彈起,瞪大眼嚷道:“可我明明看到雲姑娘狂扁貝勒爺啊?”然後又閉上眼倒下,“不,這是噩夢,噩夢!我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甲板上,宣赫斜眼看看北鬥,忽地瞪大眼,指住她長衫上一塊血跡驚呼道:“呀,你受傷了!”
北鬥低頭一看,果然。顯然是剛才那一陣動作讓才包紮好的傷口又裂開了,此時方覺有些痛。
宣赫討好地說:“我那裏有上好的藥,我拿來給你好不好?”
“心領了!”她冷冷地說,轉身向艙房走去。忽地站住猛回頭,看見遠遠河麵上有幾葉小舟急速向船頭靠來,她一驚,當機立斷,躍到桅杆下抽出短劍砍斷拉帆的繩子。
巨大的帆布失去張力,“嘩”地急墜而下。北鬥往後躍,但腿傷卻阻礙了她的動作。眼睜睜見撐帆的厚重木架直直地往頭頂上砸下,突然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抱住她急退幾步。
嘩啦!帆布堪堪就掉在腳下。好險!北鬥拍拍咚咚亂跳的心口,發覺那雙手臂仍緊緊摟在腰間,而背後則感到溫熱寬厚的胸膛和強健有力的心跳。她回頭,宣赫那張可恥的笑臉就在眼前,如此貼近,呼吸可聞。
“我救了你哦!你是不是該以身相許?”
“做夢!”北鬥臉一沉,手肘向後猛地把他撞開,然後對聞聲而來的船夫們大喊:“快,馬上靠岸!”
“是!”船夫們齊齊答應,拿起竹篙奮力撐向岸邊。
宣赫還糊裏糊塗,追過來問:“靠岸幹什麼?”
“如果你還想有命回家的話,就別再嗦!”北鬥也拿了一根竹篙加入撐船行列。
“怎麼會沒命?”他嘟噥著,眼光不經意往河麵上一瞟,立即大叫起來:“哇,這麼多船!一二三四……七八九十,難道他們都是強盜?完了完了,怎麼辦?怎麼辦?”他哇哇大叫,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來回亂竄。北鬥眼見十幾艘小船呈包抄之勢越靠越近,不由得心急如燎,抄起一根最長的竹篙準備應戰,一邊回頭吼:“快去叫醒畫眉和小馬!”
“好,好,我去叫!”宣赫趕緊回身,誰知忙亂中卻跑錯了方向,絆到了地上的那堆帆布,“通!”一頭栽進去跌得好不狼狽。正與布和繩索奮戰,後領忽被人捉住提起來。一回頭,原來是小馬,正滿臉恥辱地看著他。
“主子,你真讓我丟臉!”
“沒大沒小!”宣赫拍他一下,“畫眉呢?”
“畫眉姑娘去幫忙撐船啦,就隻有貝勒爺您在這遊手好閑!”
宣赫瞪眼怒道:“我哪有遊手好閑?我不正要去……”忽像火燒屁股般跳起來,“哎呀,我一斤金子換來的紅珊瑚啊,可不能讓強盜搶去!”說著飛奔進艙。
小馬翻著白眼哀嚎:“天哪,我怎麼會有這樣的主子?”
宣赫抱了紅珊瑚出來時,十幾名水匪已上了船,正與眾人混戰成一團。
幾名匪徒奔過宣赫時,斜眼瞟見他懷中的紅珊瑚,雙眼一亮,立即轉身揮刀向他砍來。
宣赫大驚失色,大叫:“救命……”拔腿狂奔,繞著船艙在甲板上轉圈。誰知前麵又來一群匪徒,情急之下,他立馬“撲通”跳進水中。
好在船已快靠岸,他在水中撲騰幾下,就抓住岸邊的草莖,一躍上岸,然後撒開兩條腿飛奔。他打架沒什麼本事,逃起命來倒是比誰都快,鑽進樹林逃得不見蹤影。
眾匪徒急追在後,卻仍被他跑掉,隻得又回身躍上甲板加入混戰。
這時大船因為慣性,“咚”地撞向岸邊的大石,船上眾人都隨船的劇震而東倒西歪。北鬥與小馬趁此良機捉住畫眉的臂膀,竹篙用力一頓,飛躍上岸往樹林急奔而去。匪徒們也躍下船緊追不舍,大有不殺光他們絕不罷休之勢。北鬥隻得鬆開畫眉又回身應戰,一邊對小馬大吼:“帶她走,快!”
小馬回身想助她,卻見數名匪徒撲向落單的畫眉,隻得大吼一聲,一陣亂棒揮退敵人,拖著她便撒腿狂奔。
北鬥揮著竹篙以一敵眾。她武藝雖強,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加上腿又受傷,不多久便顯不支,一個不留神,竹篙被削去一截,背後也挨了一刀,頓時血流如注。她狂吼一聲,拚起全身力道把手中竹篙向一個匪徒的心窩擲去。
噗!那匪徒應聲倒地而亡。她歎一口氣,眼見五六把大刀同時朝身上招呼而來,躲無可躲,隻得閉目受死。暗道今日休矣,都怪該死的宣赫連累了我!
忽聽到耳邊傳來金戈相交之聲,睜開眼時,隻見眾人的兵刃都被一條淩空飛至的長鞭卷住脫手而出。緊接著一名蒙麵人從樹上飛身而下,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在眾匪的包圍中把北鬥往肩上一扛便閃電般離開。
她虛弱地靠在他背上道:“又是你?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救我?”
他並不答,飛身掠出林子,進了山坡上一間廢棄的破廟。廟裏倒也幹淨,牆角還鋪有一些幹草,顯然是有人在此住過。
他把北鬥放下讓她趴在草堆上,細細地檢查她背上的傷。傷口雖不深,但很長,觸目驚心。
他輕輕歎氣,抓起她背後的衣服用力一撕,“嗤”一聲露出一片雪背。可惜了這麼光潔漂亮的背……不可避免地要留一條疤了。他搖頭歎息,用撕下的衣襟輕輕為她擦去血跡,敷上金創藥,包紮好。
“你還是不願告訴我你是誰嗎?”她說。女子的身體若被男子瞧見了,那便等於失了貞節,隻有嫁那男子一途。而今她的背不但被他瞧過,還摸過了,那她除了以身相許還能怎樣呢?
但他卻仍一聲不吭,反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北鬥猛翻身坐起,喚道:“夜神!”
他站住,卻頭也不回,淡淡道:“你沒必要知道。”
“你!”她有些怒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搖搖頭道:“算了!”頹然垂下頭。
他回頭,目光閃動,忽地脫下黑色長衫拋給她。
她接了長衫,怔怔地抬眼看他。他立在門口,身上的貼身短衫也是全黑,似乎已與外麵的夜色溶為一體,神秘而又不可捉摸。
他歎一口氣,又拋下裝金創藥的瓷瓶,轉身再不停留,大步離去。
北鬥呆了半晌,忽地恨恨地一拳擊在地上。
難道我就這樣惹人厭,讓他連多瞧一眼也不願?那他又何必三番兩次救我?
她拾起瓷瓶用力握緊,緊到手掌生疼。忽然聽到遠遠地傳來焦急的呼喚聲:“雲姑娘,你在哪裏?”
她忙把瓷瓶收進懷裏,披上長衫匆匆奔出去。
小馬正帶著畫眉滿樹林亂轉,一抬眼望見她,大喜過望,連聲說:“雲姑娘,看見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我還擔心萬一你有個不測,回去可怎麼向雲大人交待!十個小馬都不夠賠喲!”
畫眉斜他一眼,冷冷道:“那你為何不去助她殺敵?”
“我要保護你呀!”小馬振振有詞,“瞧,如果不是我用身體當成擋箭牌,你會完好無損嗎?”他身上也是多處掛彩,看來也傷得不輕。原來當時北鬥隻擋住部分匪徒,仍有四名追上了小馬他們。小馬奮不顧身以一敵四,雖挨了幾刀但總算全身而退。
“保護我?”畫眉冷笑道,“你這人竟連貴賤都分不出,難怪隻有做下人的命!”
“你!”小馬噎住,憤憤地沉下臉。
畫眉又道:“我一個風塵女子,是死是活又有何關係?隻有雲姑娘才真正是貴人!”
北鬥淡淡地說:“你我都同樣是人,何來貴賤之分?”
“是嗎?”畫眉抬頭望著滿天星鬥,幽幽地歎,“別人可不這樣認為!”
“別人也包括你自己嗎?人貴自重,以己為貴,而後人才會以其為貴。”
畫眉怔怔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小馬在一旁嚷道:“你們還有心思在那聊天,沒看到這裏站了個快死的傷號嗎?”
北鬥拿出懷中的瓷瓶遞給他說:“拿去敷上。”
小馬接了瓶,奇道:“咦?這不是貝……”卻又生生打住不往下說。
北鬥雙眼一亮,追問:“貝什麼?你認識這瓶?快告訴我它是誰的!”
“這個嘛,”小馬眨眨眼,堆上一臉笑,“我在揚州的貝豐藥號見過許多一模一樣的瓶子。”
“很多嗎?”
“很多。”
“哦。”北鬥失望地垂下頭,不再言語。
小馬拔出瓶塞,湊到鼻下一聞,大吃一驚,又趕緊塞上還給她,“雲姑娘,這藥還是還給你,我可不敢用!”
“為什麼?”她奇道。
“呃,這個,我體質比較怪,對這種味道的藥過敏。”
“是嗎?”北鬥將信將疑,“那你的傷……”
“不打緊,我皮粗肉厚,這點傷還禁得起!”
北鬥總覺得有些怪,卻又說不出是哪裏怪。
這夜,三人就宿在山上的那個破廟裏。
北鬥睡不著,腦海裏把那蒙麵人的模樣琢磨來琢磨去,卻總是拚湊不出一張完整的臉。
天明時間,忽然聽到遠方傳來微弱而淒厲的呼叫:“救命,救命啊……”正是宣赫!
三人一驚,同時躍起跑出門外,循著聲音在林子裏找來找去,終於在一棵樹上發現麵無血色的宣赫,正雙手攀著一根枝丫瑟瑟發抖。而樹下則等著一條餓極的野狗,呲牙咧嘴繞著樹幹亂轉,一邊“嗬嗬”有聲。
“貝勒爺別怕,我們救你來啦!”小馬撿了一根枯枝朝野狗擲去,正中它頭頂。野狗看他們人多勢眾,倒也識時務,立馬夾著尾巴溜掉了。
宣赫一看危機解除,鬆一口氣,便如虛脫般全身發軟,手一滑,“哇——”慘叫著跌下地。小馬躍上前去接,誰知卻差一寸沒接到。隻聽“咚”的一聲,好響!
“啊啊,痛死我啦!該死的小馬,你是不是故意跑這麼慢?哎喲,我一定要宰了你!”
畫眉奔上前,關心地問:“貝勒爺,你怎麼樣?”
隻有北鬥從頭到尾袖手旁觀,無動於衷。
宣赫在小馬的攙扶下慢慢站起,抬眼瞟瞟她,不滿地嘟囔:“狠心的女人!我摔得這樣慘,居然連問候一聲都沒有!”
北鬥冷哼:“咎由自取!誰叫你隻顧自己逃命不管他人死活!”
“我哪有不管他人死活?”他振振有辭,“我又不會打架,留下來的話隻會拖累你們。所以隻有先走一步啦,這叫做為你們減輕負擔懂不懂?”說著嘴一扁委屈地歎:“唉唉,一片好心居然被當成驢肝肺,好不叫人傷心啊!”
北鬥不再理他,轉頭徑自往前走去。
穿出林子,一行人向山民問了路,來到十幾裏外的邑縣,找了間客棧住下,然後去市場準備買一輛馬車。
宣赫忽然說:“不,我們不坐馬車,仍舊坐船!”
小馬驚道:“我的爺,您是打算再被搶一次嗎?”
“當然不是!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幫強盜一定以為我們再也不敢坐船,誰知我們偏偏坐給他看!嘿嘿,想出這麼絕妙的法子,我真是太聰明了!”宣赫一臉陶醉地自吹自擂。
小馬翻翻白眼,“真受不了!”
倒是北鬥破天荒地點頭讚同起他來,“不錯。但這次不可太招搖,租一條小船便足夠。”
翌日晨,一條小篷船從碼頭出發,船上乘客是四名麵色黑黑的農夫農婦,正是宣赫四人所扮。
夜,風清月明。宣赫與小馬站在甲板上賞月。
艙內,北鬥把藥瓶遞給畫眉道:“幫我換藥好不好?”
畫眉默然接過瓶,拔起塞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北鬥背朝她,感到她冰涼的手指在背上掠過。
“可否請教一事?”她問。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請教二字怎麼敢當?有什麼話隻管問吧。”
既然她爽快,北鬥也便開門見山:“你可是鹽幫幫主武鈺的情人?”
畫眉愣了一下,輕聲地道:“是的。”
“武鈺待你不好嗎?否則你為何執意跟宣赫回京?”
畫眉垂下頭,半晌才道:“他待我是很好的。”
“那你……”
畫眉忽然打斷她,厲聲道:“你為什麼要問我這個?我跟宣貝勒走隻因他當我是人!他贖出我卻並不玩弄我,反而放我自由!這世上除了他誰還會這樣對我?畫眉雖不是好人家的女子,卻也懂得知恩圖報!我也不求貝勒爺什麼,隻要能在他身邊當個奴婢侍候著便心滿意足。如果你連這也容不下的話,大不了我到京城重操舊業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