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犧牲(1 / 3)

“基於現在的問題,在下覺得有必要選擇一個接頭之地。”羅莫提議道,“恐怕那些衛兵已經記住了我們的外貌,隨時可能開始在城裏搜索。到時候很可能唯有化整為零才是上策。如果不選擇一個接頭之地,我們可能難以脫身。”

“說得對。”塞文讚同。這裏是城市的偏僻角落,此時又正是人們吃午餐的時候,所以街道上沒有行人。他們可以隨便交談而不必擔心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湯馬士剛想開口,前麵卻聽到令人警惕的聲響。他機警地靠在牆上,探頭向前看。果然,前方有一隊士兵走過。那個領頭的鍕官頭上的孔雀翎毛十分眼熟。這確實就是剛才試圖逮捕他們的那群士兵,因為他們正押著那個出賣他們的酒館老板。毫無疑問,那群因為被戲弄而火冒三丈的士兵拿那個老板當了出氣筒和替罪羊。老板被五花大綁,滿臉青腫,不停地向那個鍕官解釋。但這明顯毫無用處。

“啊,在下有一個好辦法了。”看著那群人走遠,羅莫突然叫出了聲,“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那些士兵既然已經抓走老板,搜索過旅店,絕對不會以為我們還會在店裏。我們正好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回旅店之中。湯馬士大人以為如何?”

他們迅速繞了一個大圈子,回到旅店的門口。門口貼上了帶有勳文伯爵徽章的封條。羅莫又耍了一個小法術,毫無困難地就解開了封條,等他們進門的時候封條又自動貼回去。這樣一來,即使有一個士兵回來查看情況,也決計想不到那群人已經進了這裏。而且更令人高興的是,他們發現他們的馬和車居然都完好地停放在院子裏。

“我想他們最遲明天,最早今晚一定會來拿這些戰利品的,所以今天晚上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離開。我就直接去找派斯了,你們兩個好好保護王子殿下。”

“等一下,湯馬士大人,您一個人去會不會……”

“我混進他們之中比較容易。”湯馬士回答。事實上,他就是被當成城裏的士兵進城的,“打聽到派斯的下落應該不難。更何況我手臂上沒有斑紋,就算混不進去也可以打聽。但如果帶上你們,就容易發生差錯。”

羅莫沒有說話,而是低頭思考。塞文相信這個魔法師已經在心頭大喜過望。正如他預料的一樣,羅莫很快就顯得自己被湯馬士說服了。湯馬士很快地離開了。現在旅店顯得空曠的大廳裏隻有塞文、羅莫以及羅賓三個人。塞文看著少年柔軟潔白的脖子,考慮著自己應該如何不留後遺症地利用這個機會。羅莫也在看著那個孩子,他腦子裏考慮的東西應該和塞文沒有太大差別。

先幹掉魔法師,再辦正事?塞文考慮著這個計劃,這個方案成功率很大。魔法師念完他的咒語需要兩三秒,而兩三秒內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然後他就可以溜出去——就算城門口的守衛再森嚴,要阻止他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人也是不容易的。如果湯馬士還在,塞文也許不會做這種嚐試。湯馬士劍法高超,和他作戰塞文沒把握,而這個羅莫也許掌握著某些威力強大的法術……塞文的手慢慢摸到劍柄。羅莫很可能和他有一樣的念頭。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他的眼睛再次看了一下羅賓,羅賓也正看著他。少年明亮的眼睛讓他心頭莫名地發緊。把劍刺進這孩子的心髒——這隻是一個殺手的工作,僅僅是工作而已。他說服自己,但心中卻又想起先前這孩子聲音裏深邃的憂傷。

這場心理鬥爭——其實也說不上鬥爭,隻是略微猶豫而已——馬上就結束了。塞文的手落在劍柄上,他的責任感勝利了。

“塞文……哥哥……”羅賓突然說道,這個稱呼讓塞文和羅莫同時一愣,“有個事情……可以嗎……”他有些害羞地說道。

“說吧。”塞文平靜地回答,手也暫時離開了劍柄。

“我想……去洗澡。”花了好幾秒鍾之後,羅賓才鼓起勇氣說道,“好容易來城裏……我現在身上很……不舒服……”

“我記得這裏有浴室的。”塞文不以為然地回答,“現在肯定空著。”

“……這裏的浴室……很髒……而且門是漏的……”他聲音又輕又細,同時吞吞吐吐,一副十分羞澀的樣子。不過話說回來,這也難怪,就以羅賓平日來說,他即使大小便都是躲得遠遠的,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獨自解決。

“可是我們得在這裏等湯馬士大人。”羅莫說道。少年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塞文。

塞文和羅莫對看了一眼。從羅莫的表情上,塞文有些驚訝地發現對方已經讚同了。

“好吧。在下留在這裏等待湯馬士大人。”羅莫說道,“僅僅去洗一個澡應該沒什麼危險的,隻要選擇單人浴間就可以。對了,澡堂在城裏的哪個地方?”

“就在城門口附近……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了。”

太陽的光芒從天空落下,將地上人們的影子壓縮到一天最短的距離。此時是中午時分,而集市上的喧囂依然在繼續。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不得不靠邊前進,同時還要忍受那些精明商人的騷擾。一輛車子從路中間駛過,擠得行人不得不向路邊作最大限度地靠攏。

“先生,要香腸嗎?一個銅子三根。”一根叉在木叉上的香腸猛地被遞到塞文的麵前。木叉後麵是一張商人精明而溫和的臉。塞文本能地想拒絕,但在此之前,叉子的目標就轉移到他身邊的少年頭上。

“小弟弟,這個很好吃哦!”看到羅賓臉上清晰的欲望,商人大受鼓舞,立刻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發動一係列攻擊,“又香又脆,外焦裏嫩……聞聞,多香啊……”

塞文也看到了羅賓臉上的表情,同時想起他們還沒有用午餐。看著少年饞涎欲滴的表情,塞文的手伸進包裏拿出來了幾個硬幣。

“您的香腸,先生。”

“謝謝,塞文……哥哥……”

“哥哥?”塞文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想起先前少年就用這個稱呼來稱他。羅賓最多不過十五歲(前麵說過,很可疑的年齡),而塞文起碼有三十歲——他的年紀超過這個少年至少十五歲,甚至有二十多歲,這樣大的差距卻居然被稱為哥哥。

那麼是自己看起來很年輕?不,這不可能。塞文很清楚自己現在的外貌特點。風塵仆仆的衣著、飽經風霜的麵容,胡子拉碴的,這樣子絕對不會讓人低估自己的實際年齡的。

“因為我覺得塞文先生很像我的哥哥。”看到塞文露出疑惑的表情,羅賓一邊吃一邊解釋。

“你的哥哥?”如果沒錯的話,這個孩子是獨子……他是曾經有一個哥哥,那也是他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媽媽曾經告訴過我……我有一個哥哥。總有一天他會來找我……”羅賓靦腆地笑著,“一個溫柔而強健的哥哥,他會保護我……那天塞文先生跳上車的時候,我已經嚇得迷迷糊糊的,心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哥哥來救我了。”

塞文淡淡一笑,心中疑惑完全消失。母親告訴他他有一個哥哥,沒錯,還經常有母親告訴孩子他的父親是國王呢——那隻是母親為孩子編織的夢而已。也許僅僅是給孩子的夢。

“我可以叫你哥哥嗎?”少年又問了一句。

“隨便。”塞文回答。殺掉這個孩子隻是工作——單純的工作而已。作為個人,塞文對這個孩子並無恨意,也沒有必要終結他美好的夢想——讓他帶著美好的夢想死去也是一件好事。他和少年之間的關係也僅僅是金錢而已。湯馬士雇用他來保護羅賓,而霍爾曼則讓他殺掉羅賓。塞文相信整個過程不會有任何痛苦的,劍刺進心髒那一瞬,人就會肌肉緊縮數秒,然後鬆弛,一切就會結束了。不會有任何多餘的痛苦的。

沒有閑雜人的澡堂正是合適的地點。

塞文突然感到羅賓停下了腳步。

“怎麼?”塞文轉過頭去,他馬上看到羅賓正看著路邊一個髒亂的角落。那是一個商人們隨手亂丟垃圾形成的髒亂角落,各種無用的廢物堆積成一個小堆——兩個十來歲的孩子正站在上麵。

那很可能是一對兄弟,因為他們長得很相像。他們衣著襤褸——事實上,任何人都判斷不出來他們穿的是什麼東西。布條、麻袋還有其他編織物混合成的東西披在他們身上,卻隻能遮掩上半身,遮不住他們的一雙腿。他們的腿瘦得如同枯柴一樣。塞文相信他們已經挨不過這個冬天。但刺客們見多識廣,具體地說,自己記憶的起點就沒有比這兩個孩子好多少。這兩個孩子如果再不去學會偷竊、欺騙和訛詐,他們就很難活下去,當然就算學會了也不一定可以活下去。

那兩個孩子互相抱在一起,但他們的眼睛卻都在看同一樣東西——羅賓手中那五六根香腸。他們麵黃肌瘦,毫無疑問已經很多天沒有吃過一點真正的食物了。而這些香腸確實烤得香氣四溢。羅賓看著這兩個孩子的眼睛,為這眼睛中深深的渴望所震撼。

羅賓向前遞出香腸,用一個微笑來麵對這些孩子。這個行動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動機,那兩個孩子確定這不是惡毒的玩笑後,就立刻衝了過來,搶過他手上的香腸,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

“傻瓜,你幹什麼?”塞文出言欲止,“這毫無意義。你能幫得了他們一時難道還幫得了他們一世?”他冷冷地、麵無表情地說著,“而且,這是你的午餐。給了他們,你就得挨餓。”

“我已經吃飽了。”羅賓勉強笑著回答,但塞文知道他連第一根都還沒吃完。“而且,”他低著頭,不敢麵對塞文的目光,因為那敏銳的目光會讓他的謊言無所遁形,“我知道我隻能幫他們一點點……但這一點點……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吧。”

“真蠢。”塞文哼了一聲,站著看那兩個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羅賓的午餐,“喂,兩個小子,吃了香腸就拿點東西出來回報。雖然我知道你們的回報肯定沒有你們吃的香腸值錢。”他看著這兩個剛吃完東西的孩子說道。兩個孩子臉上先是驚訝,接著出現憎惡和恐懼的表情,年紀比較大的向地上啐了一口,接著立刻跑了。

羅賓疑惑地看著塞文,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看到了沒有,忘恩負義是人類的本質。如果你在把香腸給他們之前,他們什麼東西都願意給你以交換香腸。可是在之後,他們卻隻會用這種態度來答複。給路邊饑餓的狗一塊肉幹,給餓得要死的野獸一些鮮肉,狗會跟你走,把它的忠誠都奉獻給你,野獸會盡它所能來報答你。可是人類呢?一口唾沫!”塞文嘲諷似的聳了一下肩膀,“所以呀,人是最不值得拯救的。好好記著吧。”

他們繼續前進,很快接近集市的盡頭。再過一條街,終點——無論對誰來說都是個終點——就要到了。

“救命!”一聲呼喊從前方傳來。那裏已經圍著不少人,把街道塞了一半。塞文並不想再牽扯什麼麻煩,於是就從另外一邊繞過去。然而這個時候圍著的人群分開了一些,讓他們可以清楚地看見發生了什麼。

在人群中有一輛馬車——正是剛才駛過的那輛,車輪下有一大攤血。一個女人手裏抱著一團血色的東西在喊著。那輛車子撞到了一個小孩了。

“祭禮……我需要一個祭禮……”一個披著狼皮鬥篷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馬車的主人,站在一邊,對著四周的人群大喊著。

“祭禮?什麼是祭禮?”羅賓好奇地問道。

“獸神祭祀必需的東西,叫祭禮。其實就是一個活人。”

“那他叫祭禮幹什麼?”

“簡單地說,那個男人是一個獸神的祭司。他現在想要施展強力的治療,把那個小孩救活,所以他需要祭禮。具體地說,他需要某個人少量的血,通過一個簡單的儀式把血奉獻給獸神。然後獸神就會賜予力量治療這個孩子。不過這不太可能。”

“為什麼?少量的血就可以了,應該有人願意幫忙呢!那個女人一定會酬謝他的啊。”

“因為獸神是個喜怒無常的神。運氣好的時候隻需一點血就可以滿足他……運氣不好的話他就會拿走祭禮的靈魂。也就是祭禮很有可能會死。”塞文隨口回答,“而且因為要治療的是她的孩子,所以那個女人自己無法作為祭禮。更何況,沒有嚴格程序的儀式是非法的,因為死亡率相當高。”他看了一眼那個還在尋找誌願者的祭司,“不過看來沒辦法了,要是再不使用法術的話,這孩子很快就要死了。死掉的話什麼魔法都沒用。”

那個女人還在哭叫,同時祭司也在繼續尋求誌願者。可是四周並沒有任何回應的人,少數圍觀的人看到沒有下文就選擇了離開。是的,路邊遇到這樣一個完全和自己無關的情況,而要一個人去冒生命危險實在是太難了。

塞文繼續向前,這裏已經是集市的盡頭,前麵人流開始稀疏。過了這個集市,再過前麵一條街,他們就可到澡堂的位置。現在是中午時分,按照人們正常的活動習慣,這個時候不會有多少洗澡的人。塞文幾乎可以肯定澡堂裏隻會有羅賓一個客人。即使澡堂裏出現了一具屍體,被人發現也是要到下午了。一個下午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把劍刺進這孩子的心髒……

塞文提醒自己,他隻是完成一個任務。而且他實際上是完成一件好事情。這樣一個毫無經驗、天真可愛的孩子要是被尊上最高的名位(假如他能成功的話),這對國家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情。更何況這必然要引發一場塗炭生靈的內戰。

“隻要一個人就好!”那個獸神的祭司發出絕望的聲音,“難道沒有人願意援助一個無助的母親嗎?”

“我要去!”羅賓小聲地說道,“我去做祭禮。”

塞文停下腳步,看著少年臉上堅定的決心。

“你並不認識他們,他們隻是過路人。而且這一切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塞文隨口說道,但他馬上就明白這種話對羅賓不會有任何作用的。

“你想追求榮譽嗎?這並不光榮。如果你死了,也僅僅是在一場無價值的意外中死掉的。”他突然發現自己在仔細解釋,“而且你以為他們真的會感謝你嗎?一開始他們也許會有這種感覺,但馬上他們就會忘記你的犧牲。沒有人會記住你的。而且我敢打賭,當你向他們要求合理的報酬時,你能得到的隻是支支吾吾和謾罵。”塞文強調著,“他們隻是在尋求一個被利用的對象……僅僅是被利用。如果你沒死,他們會認為你做的事情僅僅是流幾滴血,最多以幾句感謝話和小禮物來打發你;如果你死了,那個女人一定會一邊嘴裏說著感激的話,一邊抱著孩子離開,以免和這種非法祭祀扯上什麼關係。”

“或者你認為我說得不對?”塞文停了一下,用淩厲的目光看向少年的臉。

“不,塞文哥哥……你說的應該是對的。”羅賓看著不遠處那個還在哭的母親,“我也認為他們確實會那麼對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