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別動你的傻腦瓜,我們走。快點洗完澡回去。”
“我還是要去。”
“你想證明什麼?證明你是個愚蠢的傻瓜?”
“也許,”羅賓抬頭看著塞文,一瞬間塞文發現羅賓居然在笑,屬於少年的燦爛笑容,“我真的是個傻瓜。”
血湧上了刺客的太陽穴。“白癡!”他咆哮道。他伸手想去抓羅賓,但羅賓已經向前跑去,在塞文還來不及阻止他之前跑向那個祭司。
塞文清楚地看到了整個過程。眼前的一切似乎變得遙遠,遙不可及。他呆站在原地,看著祭司是如何刺臂出血,如何以血畫符,然後是祈禱,召喚神力,最後那個本來死定的孩子發出響亮的哭聲。他看到伴隨著哭聲,羅賓的身體踉蹌了一下,他幾乎以為這孩子將從此倒下去,再不起來。但是沒有,少年還是爬了起來。獸神今天明顯有良好的心情,放棄了以一個生命換取另外一個生命的公平交易。
塞文轉過頭去,想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在他尚未明白自己心中的感受是什麼的時候,少年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
“我們繼續走吧。”
塞文默默地點了點頭,繼續挪動他的腳步。那兩個受益者高興地向他們道謝,但是塞文很清楚這些感激背後的虛偽。他們表麵上是感謝羅賓,實際上卻是慶幸自己。慶幸他們遇到一個笨蛋,一個熱血的白癡,用自己的危險抵消了他們的損失。塞文沒有說多餘的話,甚至毫不理會那些感激之辭,他隻是一聲不響地帶著少年繼續前進。
澡堂裏沒有客人。老板對這一個帶著少年的長輩沒有任何懷疑——也確實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旅行者想洗盡身上的風塵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和帝國其他地方的習慣一樣,澡堂分為兩個部分,有給大家隨意浸泡的大浴池,也有供沐浴用的房間。誠然浸泡在舒適溫暖的浴池裏是消除疲勞的最佳方式,然而羅賓很清楚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他走進了沐浴的房間,而塞文則坐到房間的門口。
殺了那個孩子,在他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動手——或者現在就可以直接動手。塞文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抽出自己的劍,那柄被沾染了死亡毒素的劍。陽光透過高窗照進這個空間,劍身在陽光下宛如秋水般冷冽。他很清楚這劍有多鋒利,更清楚自己用劍的技巧。他隻需要刃身輕送就可以穿透少年單薄的身體,萬無一失地命中心髒。更別說劍上沾染了由魔法煉製的、直接毀滅靈魂的毒質。
是的,他必須要殺了那孩子。這是他的工作。他曾經向雇主承諾他將完成任務,而類似的任務他已經完成無數次了。他並非在殺人,他在心裏說服自己。在行刺這件工作上並不存在人,隻存在目標和障礙。他不是在殺一個人,而是達到一個目標,或者除去一個障礙。但是此時此刻他卻清楚這個借口的脆弱和蒼白。他心中的某個東西正在動搖。
但塞文已經收過訂金,也已經得到了尾金的承諾。為了名譽,或者為了財富,他都必須這麼做。必須準確地把劍刺進敵人的心髒。是和目標相處太久所以產生感情了嗎?他低聲問自己。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怎麼可能犯這種錯誤呢?他是塞文,“劍刃”塞文。諸國度中最優秀、最狡猾、最殘忍無情的刺客之一。
塞文看著自己的劍。光滑明亮如鏡的劍身上反射出他的臉。一張平靜的臉,五官明晰卻沒有任何值得特別注意之處——除了那雙眼睛,那眼睛中閃現的厲芒曾經讓無數人膽寒。殺人對如今的他來說已經毫無感覺。雖然他依然記得第一次的震撼:恐怖和劇烈的嘔吐。
殺了他!一個聲音在塞文心頭高喊著,狂叫著,享有盛名的“劍刃”塞文不會在今天失敗。在那孩子出來的時候,在那孩子尚被水汽熏得迷糊還沒有清醒過來的時候,在那孩子還沒有看清楚四周一切的時候,殺了他。死亡本來就是人類不可避免的結局,將這個結局提早並不算是一個錯誤!
塞文慢慢地舉起劍,隨意耍了幾個劍花。他已經知道自己要怎麼做了一一不會有任何痛苦地結束一切。但他會記住這個孩子的,也許,僅僅是也許,一輩子都記得。
水聲已經消逝。塞文站了起來,握緊他的劍。他等待的時間來了。
殺手的耳朵曾經受過嚴格的考驗。他可以在寂靜的夜晚,在喧鬧的集市,或者在空曠的原野追蹤每一個可疑的空氣振動,即使在這個心緒不寧的時刻,他仍然清楚地聽到被刻意隱藏的細碎的腳步聲。那是兩個人從通道一側快速走來。而另外來自窗外的聲音則是磚牆和鞋底摩擦造成的。
這樣的聲音可不是來自進澡堂洗澡的客人。
黑影從窗外躍進的時候,塞文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一劍迎上去。他沒有刺中,因為他的敵人比他預想的更狡猾。那個從窗外跳進來的人雙腳鉤著繩子,讓自己的身體得以懸浮在半空。等塞文第一擊揮空之後,他才趁勢撲下,兩把銀色的匕首閃著懾人的寒光。
塞文閃過這一擊,他的長劍形成一道皎潔的弧形擋下匕首。他的第二個機會來了。在對方落地未穩的時候,他起身向前,一劍砍向對方的肩頭。他的敵人並不恥於有效率的後退——伴隨著一次不光彩卻有效地翻滾。他閃過了塞文的攻擊。
塞文繼續進逼,這次把對手逼到死角。他斬向敵人中段,在中途猛地停下,接著將先前的假動作轉化為從左側猛力下劈。如果不是耳朵傳來的警訊的話,那麼塞文這一劍就可以大獲全勝——同時送掉自己的性命。塞文急速後退,一根箭矢在他耳邊擦過。
敵人的另外兩個幫手趕到,其中之一端著小型十字弓。不過那弓隻有一根箭。
塞文毫不意外。在羅莫同意他獨自帶著羅賓離開的時候,塞文就預見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那個魔法師不會老實地待在那裏等待湯馬士的。塞文向後退去,以免受到前後夾攻。三個刺客則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兩個逼近他,另外一個則直接衝進浴室。那兩個逼近他的殺手以小心翼翼的姿態緩慢靠近。他們的目標不是塞文,而是還在浴室裏的羅賓。這兩個人隻要拖住塞文,好給第三個人提供機會。
讓他們動手,反正不管最後動手的是誰,目標達到就可以了。一個聲音在塞文耳邊低語著。其實這三個人根本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同盟。
記得你的名譽和驕傲。另外一個聲音冷靜地提醒。屬於殺手的榮耀和黑暗中的名譽。隻有鬣狗才會吃腐肉為生,而不管吃多少次,鬣狗也變不成獅子。如果不依靠自己的手來完成,那麼他就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那麼他一路的奮鬥,一路的成績,一路的榮耀就要全部失去意義,他就和路邊兩三個銅板便可收買的蟊賊沒什麼兩樣。
獅子永遠是用自己的爪子去捕捉獵物,不屑吃路邊的腐屍。唯有如此,它方能被稱為獅子,為百獸所崇拜和畏懼。
浴室裏十分安靜,隻有輕微的腳步頻繁地傳出。幾乎沒有人想得到這些腳步聲代表著一場戰鬥。安靜且無聲地,雙方進行著激烈的攻防。那兩個刺客竭盡全力想為同伴打通一條路,但塞文證明他們錯了。靠兩個人的力量是無法逼退他的。塞文確實後退了一點,但那是主動的,以便使他取得更好的戰鬥位置。他退到了浴室前方一點的位置,這樣最多隻有兩個人可以向他進攻,三個人反而會彼此礙手礙腳。
塞文沒有高喊,因為他知道這完全是多餘。既然有兩個刺客從澡堂前門進來,那麼澡堂的老板和夥計的命運可想而知。而那個窗外跳進來的刺客也必然已經解決了外麵的問題。
“啊……”一聲驚叫從身後傳來,塞文不用回頭也知道羅賓已經出來了。那兩個刺客知道自己一時之間無法成功,於是同時選擇了後退。塞文沒有追擊,而是保持原位,同時努力地調整呼吸。他的胸口急速起伏,額頭冒汗。這兩個刺客都不是平庸之輩——就身手而言,已經十分罕見。而且這些人絕對不是臨時拚湊的烏合之眾——這麼完美的配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的。塞文急速思考著,眼前的局勢對他極端不利。如果他不能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掉一兩個,拖延下去失敗的一定是他自己。
“你沒機會的。”一直沒插手的那個刺客開口說道,“乖乖讓開,我放你一馬。我們隻要你後麵那個小子。”
塞文的嘴慢慢張開,露出一個豺狼般的笑容作為回答。他已經從對方的武器辨認出他們的身份。這些人屬於一個叫做“銀匕首”的團體,他們是要價高昂的刺客和雇傭兵。
“塞文……哥哥……”羅賓已經被嚇呆了。他做夢都沒想到外麵正在進行著一場戰鬥。他臉色蒼白地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刺客堵住了唯一的入口,如果他們想出去就必須打倒這三個敵人。
“看來你冥頑不靈……上!”那個刺客喊道。另外兩個應聲迎上,他們手裏的銀色匕首不停地飛舞著。
“塞文!”耳邊傳來一聲呼喚,塞文立刻明白是羅莫,那個魔法師來了。羅莫想必已經對自己無能的部下極不耐煩,須自己親自出手了。塞文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也許他一早就來了,用魔法隱身觀看這場戰鬥。
“誰?”那兩個正要攻擊的刺客聽見聲音暫時後退。他們左右環顧,想找到說話的人。
“去死吧,你們這些刺客!”羅莫的聲音裏充滿憤怒,演戲的水平已經登峰造極。他的身影從空氣中顯現,與此同時,一個綠色的能量團從他手中發出,飛向那三個刺客所在的位置。綠色的煙霧隨即從地麵升起。
“毒雲術?快跑!”三個刺客已經顧不上戰鬥了,他們屏住呼吸,同時向門口逃去,躲避這團劇毒的雲霧。如果他們的速度慢一點點,毒氣就可追上他們。不過他們還是成功地逃脫了。霧氣急速蔓延,以不可阻擋之勢迅速籠罩整個房間。塞文想躲避,但毒氣卻擋在唯一的逃生之路上。羅莫站在尚未被霧氣波及的房間一角看著他。
聰明的戰術。塞文心中評價道,他抓起一條掛著的濕毛巾,往口鼻上一蒙,同時把另外一條毛巾丟在羅賓臉上。他知道這些魔法的毒氣會從耳朵、眼睛這些裸露的器官侵入肉體,甚至可以直接從皮膚滲透。但隻要屏住呼吸,不直接吸進毒氣,那麼短時間內是不會致命的。沒有任何時間了,塞文彎下腰,如同豹子一樣撲向尚未來得及使用第二個魔法的羅莫。
羅莫的臉上充滿了一種戲謔的表情,一種小孩子惡作劇得逞的得意。這種表情讓塞文心中一驚,不禁放慢了腳步。
“快走,塞文先生,在那些白癡知道這不是毒雲術之前。”羅莫哈哈大笑,沒有發覺塞文眼睛中危險的光芒。他徑直走進霧氣之中,向塞文和羅賓的位置走來。
“他們在外麵,我們隻能殺出去。”塞文保持著警惕,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個騙局。他嚐試著,用一種最大的自我控製淺淺地吸進一點點綠色霧氣。羅莫確實沒有騙他,這種霧氣沒有毒,他的鼻黏膜沒有受到任何刺激。
“嘿嘿,有我在就不需要門。”羅莫得意洋洋地走向牆壁。他從衣服口袋裏拿出塞文曾經看到過的黑色的布,甩在牆上。牆壁立刻就化為虛無。
“快點走,在那群刺客殺回來之前。”
塞文打消了動手的念頭,他已經看到羅莫身上閃動著一種隱約的光芒。這個魔法師已經給自己加上守護法術——現在動手沒有多少把握。而他的時間還很充足,不必冒險。
“對了,你剛才怎麼做到的……那簡直和毒雲術一模一樣。”在回到大街上,確定他們已經安全後,塞文問道。
“哈哈……魔法師總是有很多小把戲的。”羅莫回報以得意的笑聲,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
“對了,羅莫……哥哥……”羅賓突然開口問,“你怎麼來的?”
“哥哥?啊……其實呀,你們前腳出門,湯馬士大人和派斯大人後腳就跟來了。派斯大人叫一個手下去找你們,但半天沒有回音。於是我就出來找你們了。我在澡堂門口就發現不對頭,有人在門口掛上了歇業的牌子,門卻沒有關好。於是我就按老習慣用隱身術進來找你們。”聽到“哥哥”這個稱呼,羅莫先是驚訝,接著用一種柔和的目光看著羅賓。也許是這聲“哥哥”觸動了他心中某個地方,他的聲音都變得輕緩起來。
“你們有沒有看到那個來找你們的士兵?”
“沒有……”塞文搖了搖頭,思索著這個問題。那個士兵應該早就找到他們——對了,也許他們錯過了。因為羅賓的緣故,他在路上浪費了太多時間,也許那個士兵抄近路在他們前頭到了澡堂。他考慮著這個十分合理的解釋,隨即決定不去管那個失蹤士兵了。
“老習慣?隱身術?”他看著羅莫。羅莫臉上泛起了是男人就絕對不會搞錯的笑容。
“那個……哈哈……其實……”
“哈哈哈哈……”塞文也跟著笑起來。隻有羅賓聽不懂,用疑惑和不安的目光看著兩個大笑著的大人。
他們很快就回到了旅店。店上的封條已經被扯下,大門則敞開著——毫無疑問,派斯已經在裏麵了。塞文走進院子的時候,注意到馬車已經準備完畢,馬也已經套在車上。換句話說,出發的準備已經完成了。
“哎呀!”羅賓發出一聲尖叫。兩個大人的目光一起看向他。
“我的……徽章……我忘記在澡堂裏了。”羅賓緊張地看著塞文,“那個時候……我本來想擦幹淨頭發後戴回去……”
“天啊……”羅莫誇張地用手拍著額頭,“沒有徽章你連回去繼承王位的資格都沒有啊……你怎麼把那東西忘記了?算了,反正我們離開的時候還要經過澡堂門口,到時候去拿回來吧。唉……那幾個刺客……希望他們沒有拿走徽章……不過要是他們拿了我們也已經來不及了……”羅莫邊抱怨邊走到裏麵去了。
“你鞋子鬆了。”塞文看到羅賓腳上的小麻煩,隨口出聲提醒。
羅賓蹲下來,笨拙地想重新把鞋帶綁好。可是這一次不是普通的鬆掉,而是整個鞋帶都脫落了。塞文在他身邊看得不耐煩起來,跪下來要幫他綁好鞋子。
在他完成工作想站起來的時候,羅賓張開雙臂抱住了他,讓他吃驚不小。
“真高興你是我的保護人,塞文哥哥,”他說,柔軟的臉頰貼上塞文的臉。塞文身體僵硬,一直到羅賓從他身上滑開。
“快一點,塞文先生。”
他們走進旅館的大廳。湯馬士、派斯還有其他幾個人(他們明顯是派斯的手下)正散亂地坐著。湯馬士和派斯手裏都端著一杯血紅色的葡萄酒。湯馬士滿臉都是焦急而擔憂的神情,早已經無心品嚐美酒,隻是機械地時不時喝上半口酒。
“在下回來了,湯馬士大人。”羅莫立刻用最熱情的聲音叫起來,“幸不辱命……當時真的是危機重重,居然有一幫邪惡之徒試圖行刺王子殿下。若非塞文大人技藝絕倫,勇鬥歹徒,恐怕王子殿下已經遭到惡徒毒手……”他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同時向湯馬士走去,“不過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