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幸存者(2 / 3)

“我們沒有時間玩這種文字遊戲。”牧師皺了皺眉頭,但還是保持著善意的笑容,“羅賓現在根本無關緊要……她怎麼樣都沒有關係。讓她平安活下去應該更好,也許霍爾曼殿下會讓她嫁給其他國家的某個王子以締結一項盟約。總之,現在的關鍵是羅莫,霍爾曼殿下要他死。現在他和你一起,你應該很容易就能做到。如果有難度的話,我也可以很快給你安排一個機會。”

“我還沒接受委托呢。前一個任務已經完成,我的尾金尚未得到……你叫我如何立刻接受下一個委托?”

牧師臉上的笑容轉瞬間消失不見,他的聲音裏開始加進了另外一些成分。“不要考驗我的耐心,塞文。”他把威脅的意味變得濃了好幾倍,“我可以把你從火刑架上救下來,就可以把你再一次送上去。”他看著塞文,塞文似乎根本沒聽到他的話,隻是專心致誌地把玩著一把小匕首,“如果你覺得酬金和工作難度不符合,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你選擇一個令你滿意的數字就可以了。霍爾曼殿下那邊我來負責。”

牧師盯著塞文的臉,期待一個正常的答複。然而塞文卻似乎沒有理會他的意思,隻是不斷地把玩著自己那把匕首。牧師的臉上浮現惱怒的紅暈,隨即褪去。

“還有點時間可以讓你好好考慮一下。不過我提醒你,和霍爾曼殿下作對是沒有好下場的。他的身後有整個國家的力量,而那個羅莫除了血緣一無所有。”牧師轉身離去。出去帶門的時候用力地把門一關,震得門軸都發出嗡嗡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遠方。

“都聽到了嗎?”塞文終於停止把玩匕首,“什麼都知道了,還躲什麼呢?”他對著距離床邊不遠的空氣說道。

“啊……你怎麼知道的?”空氣裏發出驚訝的聲音,接著,羅莫的身影從虛空中幻現,“我記得我的腳步已經很輕了。”

“我已經讓你在澡堂裏成功了一次。”塞文看著羅莫手忙腳亂、有些驚慌的樣子微微一笑,“因此我知道了你有偷窺的癖好。難道還會讓你成功第二次?”他話音一轉,變得冷峻起來,“你什麼都聽到了嗎?牧師進來的時候你就跟進來了!”

羅莫點了點頭,他的手中隻握著自己的手杖,身上全無防護。但是塞文知道一定有一個致命的咒語正在這個魔法師腦海裏翻騰著,隨時可以發出來。同樣的,塞文雖然隻是無害地坐在床上,但一瞬間他就可以躍過彼此間那點微不足道的間隔,把匕首送進法師的胸口。

“‘劍刃’塞文?”羅莫苦笑了一聲,“我就覺得塞文這個名字聽起來耳熟……”他的聲音遲緩了一下,兩人現在四目相對,彼此在表麵上都裝出平靜而沒有威脅的姿態,事實上心中卻為那即將到來的戰鬥急速考慮著取勝之道,“像你這樣一個有名的刺客為什麼……”

這是一種脆弱的和平。隻要一方有那麼一點點的威脅,或者是看起來像威脅的動作,都會引來另外一方的攻擊,然後變成一場毫無妥協餘地、生死相拚的戰鬥。但在另外一方麵,此時的戰鬥卻不是雙方想要的結果。他們兩個彼此都作好戰鬥的準備,僅僅是出於人類自我保護,以及彼此提防的本能。

“我本來是來殺羅賓的。”塞文毫不介意地承認了這一點。其實傻瓜都能推斷出刺客的任務——在明白他是個專業刺客之後。

“霍爾曼派你來的?”羅莫接著問。

“他讓我在那頭癩蛤蟆的地盤動手,同時盡量保證湯馬士的安全。”塞文毫不在乎地回答。他把玩著匕首,同時考慮投擲出去,一發致命的可能性,就算打不中也可以打斷羅莫的施法。“他會不會動手……”他立刻拋開這個愚蠢的念頭,仔細地分析自己每一個勝利的機會。這個問題是多餘的,因為誰都無法判斷別人的舉動,隻能做好自己的準備措施。他們中任何一個此時都可以被輕易殺死。用魔法殺一個人本身就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而劍和匕首刺進心髒或劃開喉嚨則不會有第二個結局。

“我們……是朋友……對不對?”羅莫試探地問。雖然彼此一起度過了這麼長時間,甚至一起作為戰友進行過生死戰鬥,但他們之間依然是陌生的。在戰鬥和旅行中締結友誼和盟約(如果那真的存在的話)的是騙子法師羅莫和見義勇為的旅人塞文,而不是王子羅莫和“劍刃”塞文。由雙方戴著偽裝的麵具而發生的關係是那麼的脆弱,脆弱得讓人無法對他抱有任何信賴。即使是同一個人,兩個不同的身份和立場就可以完全改變一切。

塞文輕輕地搖了搖頭。朋友?我們真的是朋友嗎?一個以刺殺別人的生命過日子的刺客能有朋友?他在內心深處捫心自問,然而卻沒有答案。“也許是朋友,也許不是。”他低聲回答。他觀察著羅莫嘴唇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但羅莫並沒有借說話來掩護輕聲念咒語。

“但對我來說,你卻是個朋友。”羅莫上前一步。他這是完全把自己暴露給了塞文的匕首。因為這個距離,任何魔法的念誦都不可能比得上刺客閃電般的動作。羅莫把自己完全地交到了塞文的手上,因為現在他的生死控製在塞文一個簡單的直刺動作下。隻要塞文心存惡意,他絕對逃不掉。

塞文看著羅莫的臉,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下了原先把玩匕首的動作。他的手握緊了匕首。

“我們可以談談。”羅莫五指緊緊抓著自己的手杖,因為用力過度,導致他的指關節發白。

“談什麼?如果你想告訴我,你登上皇位會成為一個好皇帝,而霍爾曼如果即位則會成為一個暴君,那麼我勸你就省了。統治者是明君還是暴君對我來說毫無關係,舉國戰亂對我來說甚至更好,因為那樣我就有更多的工作可做了。”塞文冷冷地說道。他的眼睛看向羅莫的胸口,在那裏尋找著心髒的位置。“快動手。”他的心裏一個聲音呐喊著,“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了。”確實這是個機會,隻要前刺,羅莫絕對連使用一個魔法的機會都沒有。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都以為自己已經動手了。

“我會成為一個好皇帝?”羅莫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不,塞文。沒有人可以說他戴上那個皇冠還可以宣稱自己的正義和善良——你見過那個皇冠嗎?至尊皇冠?”

塞文點了點頭。“是的。”他回答,“真夠大,很值幾個錢。”

“那皇冠還有一個名字,叫劍刃皇冠。”

“劍刃皇冠?”

“這個稱呼有兩個由來,一個是因為這個皇冠的第一個擁有者,是在戰場上用自己的劍贏得了戴上皇冠的資格。另外一個就是頭戴皇冠的人,手上必然拿著染滿鮮血的長劍。不論是戰場上砍殺的騎士劍或是暗殺用的短劍——王者是不可能有一雙清白的手的。如果我登上皇位,我也必然要借助劍和魔法來保護我的皇冠。翻開史籍,你就能看到權力的誘惑,會讓愚蠢的人們舞蹈至死……榮耀的寶座就是吸引他們的誘餌……所有的人……都被劍刃皇冠給狼吞虎咽下去……”

“你看起來對皇冠並沒有多少渴望。”塞文看到了羅莫臉上黯然的表情。塞文依然還記得霍爾曼撫摩皇冠時的表情,當時那副表情和此刻羅莫的表情正是兩個對立的極端,一個陶醉,一個黯然;一個欣喜,一個悲傷;一個貪婪,一個淡漠。

“一定要形容的話,也可以這麼說吧。對我來說,魔法是比權勢更好的東西。”羅莫輕輕一笑,“我想我更喜歡去研究魔法,而不是在宮殿裏接受什麼人的阿諛奉承。我甚至覺得,也許我隻適合阿諛奉承別人。”

“而且方式並不高明。”塞文用僅能讓自己聽見的聲音說道。

“也許你要問,我為什麼不放棄?既然自己不喜歡,那幹脆讓給喜歡的人好了。”羅莫再次微笑了一下,而塞文依然警惕地觀察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但我不能……為了羅賓……我唯一的妹妹。”

“為了羅賓?”塞文不得不表示驚奇。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母親——也就是安菲公主的事情嗎?”羅莫停了一下,“或者你也早已經聽說,她在結婚的第二年生下我,但是卻是在十五年後才又生下了第二個孩子……原因是什麼想必你也知道。雖然她可以過著奢侈的生活,金錢和權勢集於一身……但是她卻是一頭黃金牢籠裏的鳥。”

“啊……”塞文發出了一聲無意義的歎息。他對這種情況也知道一些——任何人都有所風聞——貴族們為了鞏固自身的地位和權勢,往往要締結一些違背當事人意願的婚約,這種事情的確司空見慣,不足為怪。安菲公主的情況他知道得不多,但想來也就這麼一回事。

“我不想讓羅賓也這樣。我希望她平安成長,然後和一個愛她同時也被她所愛的人度過平靜而幸福的一生……你剛才也聽到了吧,如果霍爾曼當上皇帝,給自己戴上皇冠,大概他會把羅賓的一生當作一顆棋子,把她作為重要籌碼和某人做一筆交易。一筆隻對他自己有利的交易。”

“那不是很好嗎?”塞文握著匕首的手鬆開了一點。很糟糕的謊言,不過在短時間內能夠編造出這樣的謊言也算可以了,“你可以和他做一筆交易,用皇冠來交換羅賓一生的幸福。他應該不會拒絕這樣的交易。”他看著羅莫,隨即發現羅莫臉上浮現出一個很驚訝的表情,好像是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這副驚訝接著變成了苦笑。

“你的意思是,我放棄對皇冠的權力,來和霍爾曼秘密交易?”

“正是如此。”

“這個想法是不錯……”羅莫苦笑著,“但卻是不可能的。塞文,政治比你想像的一切東西都更黑暗,一切東西都隻能向最壞的方向想——因為隻可能發生最壞的一種情況。刺客的手都比政治家的幹淨。霍爾曼為什麼要和我交易?他掌握著所有的優勢,而我卻一無所有……隻要我一死,他就可以安然無憂。而原先保護著我的身份秘密卻同時是鎖住我的牢籠,沒有人有借口可以對他發難,因為‘我’早已經死掉了。好吧,就算他覺得和我交易有意義,那麼為了宣誓,必然召開國內所有的貴族,公開地宣布這件事情。那麼他憑什麼可以相信我會公開宣布這事情,而不是借這個機會宣布他為叛逆,宣布我自己登基?或者交易達成,我已經宣布放棄權力,那麼我靠什麼可以讓他能夠履行秘密約定?塞文,一個刺客要履行和約,一半是因為需要信用,一半是因為尚未收到主要酬金(尾金總是占絕大部分),而對於一個君主來說卻沒有任何可以製約他的力量。”

“他總需要維護他的名譽吧。要是他公開答應,那麼他總不能食言。”

“隻要別人不知道,他的名譽就可以保護住了。或者具體地說,他隻需要讓別人以為那是羅賓‘自己同意’就可以了。甚至極端一點來說,他隻需要讓別人不知道‘羅賓不同意’就可以了。對一個君主來說,做到這些難道很難嗎?”

“但你不是在嗎?難道你不是在看著的嗎?”

“我?如果我真的宣布放棄皇位,我唯一的選擇就是立刻遠走高飛。霍爾曼絕對不會容忍我這樣一個‘正統繼承人’存在的。如果我是他,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的。而且……關鍵是羅賓太重要了。奧達公爵夫婦都已經死了,他們留下的繼承人,隻剩下羅賓。霍爾曼不會輕易放棄這塊土地,他最好、最穩妥的選擇,就是讓羅賓和某個他的忠實部下成婚,從而名正言順地控製那片領地。其次的選擇就是殺了她。”

“但是就算如此,就算你成功地在所有貴族麵前宣布你的身份,宣布你繼承皇冠——你就能成功嗎?”塞文冷冷地直接切入問題的核心,“正如你所說,霍爾曼絕對不會放棄皇冠的。就算所有的貴族都承認你的身份,其他所有人都一致認同你有資格繼承皇冠——你就能成功嗎?霍爾曼說過,就算所有的貴族集結起來,在統一的旗幟下同他開戰,他也有勝利的把握。”

“啊……所以我軟弱的真麵目就顯示出來了。確實沒錯,安菲公主的一切苦心籌劃秘密安排,一旦接觸到實力這個最後決定因素的時候就變得蒼白無力。霍爾曼父子兩代攝政,多方經營是有成果的。正如你說的,就算我一切順利,公開宣誓繼承皇位,那也決定不了一切。隻會導致一場全麵的內戰。霍爾曼並不像他說的那樣有把握,這場戰爭勝負難料,但不管怎麼樣,都會荼毒蒼生……所以,我根本沒想把皇帝當下去。”

“不當下去?”塞文愣了一愣。

“就算我繼承皇位,我也可以再遜位。”羅莫解釋道,“一旦我戴上皇冠,我就有足夠的資本和霍爾曼做筆交易。用皇帝的詔令,我可以好好地安排羅賓——因為霍爾曼如果是從我的手中接過皇冠,他就無法改變我的公開詔令,否則他就失去自己的立場了。如果湯馬士還活著的話……他可以成為羅賓很好的監護人的。那老人就如同一個父親一樣深愛著羅賓……安菲公主從來沒盡多少母親的職責,真正照顧羅賓的是湯馬士。”

湯馬士……想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塞文的心裏感到一陣莫名的悸動。他不喜歡的悸動。如果當時不是湯馬士拚死過來替他挨了一下,那麼現在他已經死了。但這是湯馬士自己的選擇,他並沒有逼他,所以他根本沒欠那個老人什麼——塞文很多次如此告訴自己。然而每當他如此強調的時候,他總是想起另外一件完全不相關的事情。那是他被枷鎖銬在刑台上之時,那碗在他幹渴難耐時端到嘴邊的清水。

“你戴上皇冠就有資格和霍爾曼做交易是什麼意思?”塞文盡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不去想湯馬士還有其他什麼人,“而且根本不可能。就算你一路平安,帝都內還是充滿了霍爾曼的士兵,他完全可以封鎖一切,絕對不讓你進來參加什麼即位儀式。”

“沒那麼糟糕,隻要我戴上皇冠……具體地說,隻要我能夠進入帝都,霍爾曼就不得不屈服……起碼在帝都範圍內不得不屈服。因為劍刃皇冠裏藏著可以把柯迪亞城整個送上西天的強大力量。不過唯有皇族血統的人才能使用這力量。”

“什麼意思?”

“我記得我說過,柯迪亞皇族幾乎代代都擁有魔法的天賦……但是有這個天賦不一定是好事情。某位疑心病比較重的祖先——他總是疑心貴族們背叛他,起兵攻打帝都——給劍刃皇冠上加上了一個強力的魔法。這個魔法可以點燃城市地底深處的油礦,產生一場恐怖的爆炸,把整個城市送上天。這樣一旦城市被外敵攻陷,皇帝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還是可以拉上所有的進攻者給他陪葬。不過他隻是多疑,不是傻瓜——為了安全,這個魔法隻可能被擁有皇族血統的人使用,也隻有真正的繼承人才知道使用這個魔法的口訣。”羅莫頓了一下,眼睛看向塞文,“我的爺爺,也就是先皇去世的時候,將皇冠上關鍵的一部分取下,交給安菲公主作為信物,讓她的兒子帶著這個東西回到帝都。這樣不管任何情況,不管什麼樣的安排,誰都不敢對手持信物的我動手,甚至霍爾曼都不得不盡全力來保護我,免得我遇到危險,拉他一起死。”

“地下油礦?”

“是啊,入口就在皇宮內的某處。如果哪天你進了宮殿,你一定可以找到那個地下礦脈的入口的,那是一座古怪的房子。而且那下麵似乎有條通向外麵的秘密通道。”

“那個信物是什麼?”

“就是羅賓所攜帶的徽章護身符。”羅莫承認,“現在應該在你身上。”

塞文從衣服裏拿出徽章。這個東西一點也看不出來有羅莫說的那麼危險。不過從另外一方麵講,這東西做工絕對沒有到“無法仿冒”的地步,它能夠被拿來當作皇族血統的證明肯定有其他理由。羅莫應該沒有騙他。

“所以我希望你幫助我。有了你的幫助,我才可能帶著羅賓去帝都……”

“你可以丟下她,自己一個人去。”

“如果我能夠那樣的話,我又何必加到這趟旅途中來……她現在隻有我了,隻有我能保護她……”羅莫的聲音低下去,“……也許這很蠢……但我就是這麼蠢。”

“你打算當幾天皇帝?”塞文突然問道,嚇了羅莫一跳,後者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裏。

“這個……我想……大概可以當一天或者兩天吧……”

“皇帝每天發布的詔令沒有數量限製吧?”

“啊,這個當然。沒有這個規矩的……”

“那麼,在你和霍爾曼作交易前,你應該可以先下個詔令,給我付報酬的詔令。我先說清楚,霍爾曼雇用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的。你出價好歹要比他高一點。”

“這個當然!”羅莫臉上露出笑容,“放心,反正皇帝的財富我又不能擁有……所以我會很慷慨的。”

“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剛才走過來,你為什麼認為我不會趁這個機會殺了你,向霍爾曼領賞。”

“這個……大概隻是本能的直覺吧。同時我也相信湯馬士的目光——他絕對不會舍身去保護一個……不值得保護的人。”

“愚蠢!”塞文在心裏哼了一聲。不過他自己也許都沒有意識到,他所指的到底是羅莫,抑或是他自己。

……

塞文帶著一天的倦意躺到了床上,開始按摩自己的手腳,這是他保持身體長時間處於最佳狀態的訣竅之一。他的手指有序而靈活地揉捏著,把緊縮的肌肉擠壓揉搓成溫暖柔軟的一團。他曾經在按摩院裏工作過一段時間,作為一個廉價勞動力和學徒。在那裏學會了這種靈活的指法以及對人類身體構造的很多知識,這些知識技能在他現在這份職業上發揮了不小的功用。

已經是第六天了,今天又是一無所獲。牧師隻在第一天突然冒出來,隨即人間蒸發掉。沒有任何腳印,沒有任何人看到,也沒有任何可以隱藏一個外人的地方尚未被他搜索過。唯一可能的理由是,牧師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就怎麼回去了。

但是牧師一定會回來的,也一定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毫不懷疑霍爾曼會采取最直接的手段。他一邊把一天行動所積累的疲勞一分一毫地從腿腳上擠走,一邊考慮著時間的問題。今天他看到了羅賓,躺在神廟的床上,身上塗滿溫暖的散發香氣的藥油。神廟裏的牧師告訴他,情況比預想的還好……明天這個女孩就能完全恢複。昏迷現在對她來說是有益而不是有害。

也許一支鍕隊正日夜兼程向這裏趕來,或者情況已經被透露給了那個大癩蛤蟆。每一種情況都難以應付——但不管怎麼說,他已經答應了湯馬士的委托。“和羅莫一起把羅賓帶到王都,按照預定的路線。”他必須盡力完成這項工作。

塞文換了一條腿,繼續自己的手上工作。在他確定雙腿和雙臂完全恢複了活力後,他終於躺了下來。他決定不再去想那對兄妹,他應該把一切隻當成一份工作,對,僅僅是一份工作,毫無愛憎的工作,僅僅是接受委托,替人辦事,然後收錢走人這樣的單調流程而已。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力了,他已經力所能及地搜索過一切不安全的地方,所以已經沒有責任了。

然而另外一種東西在告訴塞文,這不過是他自欺欺人而已。這幾天當他平靜思索的時候,時常可以察覺他早以為已經消亡的苦澀之情。“我隻想保護我的妹妹……用我的雙手來保護……”當魔法師用平靜而沉穩的聲音說出這種違背刺客邏輯的理由的時候,某種東西掠過他心靈久遠的傷口。

塞文是靠他自己的力量走上這個位置的。然而,站在如今的位置回望過去的足跡,當他思索一件件早已經過去的事情的時候,都隻能喚醒他的孤寂與失落。為什麼為了一個甚至不曾相認、從來沒來往的妹妹,一個人可以冒如此之大的危險?塞文反複地考慮著,他想不出理由。然而他心中卻相信這是真話。血緣相連,這個東西被某些人當作敝帚,可以隨意丟棄;被另外一些人當作棋子,可以利用驅使。可是還是有些人把這東西看得無比珍貴,哪怕用生命來保護也在所不惜。

塞文想起黎留斯,那個旅店老板。黎留斯為了保護自己那個啞巴女兒出賣了他——那個旅店老板也許很清楚這將意味著什麼,可是還是作出了那個愚蠢的決定。他想起那個連名字都被他遺忘的姑娘,滿臉雀斑,一頭紅色頭發——在她端著水走上台的時候,她要付出多少勇氣。而這僅僅是因為他替她姐姐報了仇——那也不是報仇,隻是收錢辦事而已。其他的那些雇主不都這麼想的嗎?

塞文的目光轉向天花板。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天花板上有一條蜿蜒的、顯眼的痕跡,那是某種蟲子爬行留下來的。他依稀記得自己曾經看過和這個痕跡類似的東西。可是那是什麼呢?是他第一次將匕首刺進某人心髒時候,從傷口綿綿不絕流出的鮮血軌跡嗎?或者是某個女人在他枕頭邊留下的一根長發?或者是在一杯水中逐漸融化滲透的黑色毒藥?又或者是那個女孩在人群中穿梭,快步跑向那個獸神祭司所留下的清晰足跡。

他的頭腦越來越昏沉,直到一個聲音在他心中高喊著:“不!危險!”

塞文掙紮著爬起來,竭盡全力。他的腳步蹣跚遲疑,而那股倦意幾乎打倒了他。他撲向窗戶,打開後連連吸幾口大氣。夜晚的冷風吹在他的臉上,讓他精神一爽。“是迷魂香!”刺客對導致這種現象的東西並不陌生。他心裏想道:“他們來了!”

塞文馬上跳出窗戶,來到隔壁的羅莫房間裏。魔法師身上閃著一些魔法的光芒——看來他對敵人可能使用的法術做了精心防範。如果他用同樣的精神防範那些非魔法的手段就更好了。羅莫像頭死豬一樣躺在床上,直到被塞文用一杯水澆在臉上。

“怎麼……”一隻手捂住羅莫的嘴。塞文湊到羅莫的耳朵邊,輕聲說道:“他們來了。”

他們兩人走出房間,塞文在前,羅莫在後。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迷魂香味道,夾雜著同樣濃烈的血腥味。他們走進大廳,十五六個人趴在地上或者桌上,鮮血流了一地。

“天啊……”羅莫倒抽了一口涼氣。那個愛討價還價的老板死不瞑目地倒在櫃台邊,胸口上多了一個圓形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