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鎮子裏殘留的人們趕了過來。
昨天晚上的行動血腥而無聲。魔法師們用某種方法隔絕了聲音,活著的人是醒過來才發現這個突變的。小鎮成了滿是屍體的屠場。旅館附近堆積了上百具屍體,數倍於這個數量的居民被悄然殺死在家中。塞文不用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希萊率領自己的部下豎立了一個防止逃跑同時也隔絕聲音的魔法結界,然後毫不留情地幹掉結界內所有的活人以防止他們可能的妨礙。
小鎮上一片哭聲,這個鎮子在這次從天而降的大禍中死了近四分之一的人。整整一天,人們都在忙著埋葬屍體,收拾殘局。鎮上神廟裏的牧師也一整天都在為死者作安息禱告。死者實在太多,這種禱告經常要為一群人而做,並且匆匆了事。
塞文沒有加入到這場大葬禮中。作為唯一的一個幸存者,人們都來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塞文用恰到好處的表情以及巧妙的回答來應付了過去。到最後,大家相信這一定是個大規模戰鬥魔法導致的悲慘後果。這些士兵本來要被傳送到某個地方去偷襲敵人,沒想到出了差錯,不僅殃及了無辜的小鎮,連他們自己都送了命。這個合情合理的推斷終於在最後變成了定論。這些淳樸的居民發現他們除了忍受這種損失外什麼都做不了。
塞文沒有幫忙。這一天黃昏的時候,他來到了城鎮的墓地,看著那一整排嶄新的墓碑。棺材店裏所有的存貨都賣了出去,即使如此,還是有很多死者沒有棺材、沒有墓碑。墓地裏的一個小土坑和一堆新土就是他們的歸宿。在這些新墓中間,有一個很不起眼、十分平常的墳墓。墳墓前方豎著一塊簡陋的石碑——即使是這個石碑都是因為出於慷慨的原因才有的。墓碑上淺淺地刻著一個名字:“無名者”。沒有出身,沒有來曆,沒有生平介紹,更沒有祭奠的花朵和酒肉。僅僅是一塊由最拙劣的石匠打造的簡單墓碑。
本來這個墳墓應該位於皇家陵墓之中,由鑲嵌著黃金和美玉的大理石製成;本來應該有數不清的達官顯貴環繞在墳墓周邊,即使他們心中並無悲傷,起碼臉上也要保持哀悼之情;本來此時應該是香煙繚繞,祭品如雲,哀樂四起。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羅莫死了,作為一個路邊被雇用過來的無名法師戰死了,而不是作為王子——皇冠的正統繼承人。
說實話,人生真的充滿諷刺。湯馬士死了,羅莫也死了,現在隻剩下塞文一個人。當他們的隊伍從狄雷布鎮出發的時候,他們一共有四個人,三個大人護衛著一個小孩。湯馬士按照戰死騎士的傳統,埋葬在他最後咽氣的地方,羅莫則作為一個無名者永眠在一個小鎮的墓地之中。到現在卻隻剩下塞文獨自一人站在墓地憑吊死去的同伴。
也許不僅是同伴。
斜陽如血,把這片墓地渲染得一片血紅。其他人都已經離去,死寂的墓地述說著死者被遺忘的悲傷。一陣風吹過,帶來細微的腳步聲。塞文幾乎沒有回頭就知道是誰來了。
“塞文……哥哥……”
“嗯。”塞文低聲回答。湯馬士還有羅莫,都是為了她而死,而她又知道多少其中的真正意義呢?塞文幾乎是帶著憤怒扭過頭來,卻看到女孩眼中難以言喻的哀傷。這哀傷融化了他心頭的鬱悶。他明白自己隻是在遷怒而已……他居然會遷怒,這個結論讓他自己都有些感到不可思議。
“羅莫哥哥……死了嗎?”她輕聲地問了一個多餘的問題。墓碑上的名字和塞文的存在本身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羅莫哥哥……”塞文重複了一次這個稱呼:他再一次轉身看著這個孩子,看著那雙眼睛。就和所有大病初愈的人一樣,她明顯憔悴,臉上毫無血色。她很難過,但卻不是失去湯馬士時候的那種徹骨之痛。羅莫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身邊人……也許就和那些照顧她的傭人一樣。也許,僅僅是也許,她能夠如此哀傷,部分是因為她想起了湯馬士。
他彎下腰去,抱住這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羅賓雖然有些驚慌,卻沒有躲閃抗拒,任由塞文把頭靠在她肩膀上。
胸口傳來身體壓住硬物的痛苦。塞文緩緩地重新站直身體,無言地向那個簡陋的墳墓投以最後告別的一瞥。他伸手入懷,掏出先前讓他感到疼痛的東西——那是羅莫給他的發夾。他舉起發夾,六顆大鑽石映著殘陽的光輝,變成了六顆紅寶石,如同裏麵充滿了血一樣。
一聲驚訝的呼喊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看向聲音的來源——羅賓正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手中的這個發夾。雖然這個發夾確實很珍貴,可是塞文不認為這東西有可能引起羅賓這麼大的驚訝。這孩子本身就是在珠寶堆中長大的。羅賓猛撲過來,塞文措手不及,被抱了個正著。
“哥哥!哥哥!”她突然這麼喊道,“我就知道是你……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說什麼?”
“不要騙我了。那個發夾是媽媽最愛的頭飾,也是我曾經戴過的……有一天她拿走它,告訴我終究有一天哥哥會帶著它來找我,這個發夾就是我哥哥的證明……”
“你哥哥為了保護你已經戰死了,死前把它給了我。”這些話哽在喉嚨裏,沒有能說出口。塞文隻是慢慢地輕撫著羅賓的頭。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明白羅莫臨死時的感情——那種深深的、由血緣相連而成的愛。就算隱瞞起自己也好,就算不知道自己存在也好,隻要這孩子幸福,那就夠了。
“我們……走吧。”塞文輕聲說道。他能夠把這孩子送到首都去的,這一點他確信無疑。希萊的話應該沒有錯,唯一可能讓他遭遇追蹤的東西就是劍上那種古怪的魔法毒藥。而劍已經被賣到鎮上的武器店……就算下一批追兵過來,也隻能懊喪地發現目標懸掛在武器店櫃台之上。而在越過帝國西部荒涼的地帶後,大道上的行人就會漸漸密集。像他這樣的行人實在太多,他們隻是作為這些旅人中最不起眼的一員前進。不管霍爾曼怎麼神通廣大,想要在帝國廣袤的土地上毫無目的地搜索而保持機密,也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如果霍爾曼夠聰明,他就會停止這種徒勞的努力,他唯一、也是正確的選擇就是收縮防線,在首都附近布置人手來迎接這些皇位的威脅者。
塞文不知道那裏會有什麼東西在等待著他。武裝齊全、數量眾多的巡哨和守衛?或者路邊一雙雙警惕的眼睛和耳朵?又或者是強大的魔法和層層陷阱?不,不會如此。他應該尚未知道羅莫已死,但他可以通過部下的覆滅而知道羅莫的力量。想要阻止這樣一個強大的法師進入柯迪雅城是不現實的。他不會在這種地方設置無聊且注定不會發生作用的障礙。
他會怎麼做呢?
“哥哥,你過去都在哪裏生活的呢?”羅賓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路。這個女孩不止一次這麼問,但每次塞文都隻是含糊其辭地應付過去。
“……你長大就會知道了。”
“可我已經長大了。”羅賓抱怨道。
塞文沒有回答,他的注意力被另外一個東西吸引了過去。前方又因鬥毆(或者叫決鬥)發生了堵塞。人們咒罵著,卻不得不停下來。
確實人太多了。不過這並不是壞事。羅賓王子即將完成成年之旅,來到首都繼承皇位的消息早已經被傳播出去。盛大的即位祭奠已經在籌備之中,全國各地有關或無關的人都紛紛趕到這裏來。黑暗和混亂永遠是弱小一方的幫手。
越接近首都的道路就越擁擠,可以說是車水馬龍。大部分車輛都隻能一步跟一步地慢慢前進。這裏那裏,到處可以看到豪門紳貴的車隊。這些人乘坐著金碧輝煌的馬車,由穿著鍍金鎧甲、頭戴孔雀翎毛頭盔的扈從前擁後簇。每個貴族都存在“攀比”的心態,盡量多帶隨從,力求陣容整齊,裝備豪華,很多甚至帶來了他們的軍隊,加劇了擁擠程度。
在這些豪華威武的隊列之間,也夾雜著相比起來裝備簡陋的車輛。那些是各地的官員和總督。沒有人願意放過這個對新皇帝獻殷勤的機會。
除了這些人外,還有更多的、時不時從煙塵中冒出來的簡便馬車或者行人。有些馬車上懸掛著家族徽章,馬車上端坐著神態威嚴、氣質高傲的老人——那是退役的騎士們,想趁這個機會一睹新皇風采;有些馬車拉著滿車的各種各樣的貨物,在別人的嗬斥中東閃西躲——那是想借機發一筆財的商人;有些則是普通的車子,車上坐著一個唱著山歌的年輕人——那純粹是為了看熱鬧而出門的平民。
每當大風吹過,將車輪馬蹄所揚起的塵土吹散的時候,整條大道就一目了然。站在高處放眼看去,五光十色應有盡有,整個隊列如同一條色彩斑斕的巨蛇,從地平線彼方一路爬行到帝都之中。軍樂聲此起彼伏,因為那些達官顯貴總是要帶著樂隊好襯托自己的氣勢,結果導致樂隊們不得不彼此鬥爭,都想用自己的旋律來壓倒別人的節奏。而無法避免的呼喊、喧鬧以及爭吵聲則夾雜在各色樂器的演奏中,讓整條大道喧鬧不堪。
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想要阻止有心人偷偷混進城簡直是太不容易了。城門如同一張大嘴,永無止境地吞下滾滾而來的人流。門口的衛兵根本無法執行他們的秘密使命——如果他們有秘密使命的話。貴族、商人、平民以及混雜著小偷、罪犯和妓女,擁進了城市。
塞文幾乎是沒有花費任何的力氣就帶著羅賓來到城裏,同樣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一個安靜的藏身之處——一座荒廢的房子。那是他過去履行某個約定的時候發現的,一個偏僻街道上的一座偏僻房子。房子真正的主人已經離開很久了,但房子卻基本完好,甚至連家具都在。
進城之後雖然保持著最低調,但塞文已經注意到了一些異常之處:一路行過,城裏的人無不討論關於即位大典的事情,但卻很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可以準確地說出大典舉行的時間。
“這是……哥哥你住的房子?”走進門的時候,羅賓發出驚訝的叫聲。房屋已經多年沒有打掃,灰塵積累足有半寸厚。在灰塵的幫助下,原本老舊的家具顯得更老舊,窗簾死氣沉沉地籠罩著,仿佛這裏已經被遺棄了幾百年一樣。房屋中彌漫著一股木材腐爛的氣味。
“我們得暫時住在這裏,不能住旅館。”塞文邁進門,同時檢查了一下他上次離開時留下的幾個小記號。結果讓他滿意——自從他離開後,這裏不曾來過其他人。距離這裏最近的幾個房子裏麵明顯住著些不好奇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