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天城,須雲梯!天城在尋常百姓眼中是一座難以進入的神秘之城。傳聞中的天城有瑤池仙樹、瓊台樓閣,勝似仙境。城中居民與常人不同,個個身負異能,皆可足踏水波,禦風而行。但,傳聞終歸隻是傳聞,外麵的人鮮少能穿過綿延疊嶂的山嶺到達城中,因而天城之中景致如何,外人自不能準確描述。
入天城,隻須翻過綿亙的山嶺,嶺為盆狀,故而得名“聚寶”,穿過“朔方”這道門戶,前麵就有一座丘陵,去過丘陵一次的人,哪怕你用鞭子抽他,他也絕不願再去第二次。
——這座嶺上有鬼!
一旦入了丘陵,人就會在一個地方打轉,嶺中似乎被鬼打了一道牆,任憑你怎麼轉,也轉不出一片樹林!累死在嶺上的人不計其數,能尋得回來的路已屬萬幸。不知情的,自是要說嶺上有鬼,獨獨江湖中人才窺得出其中門道——聚寶嶺中布有奇門陣法!破了此陣,方可入城。但即便是江湖中人,也鮮少有人能破陣入城。
平日裏坐慣了轎子的賈老爺,今兒真個腳踏實地走了不少路,偏就沒有止步的意思。晌午,他竟領著那頂八抬大轎踏上了聚寶嶺的崎嶇山路!
平常人雖不敢入嶺,但這個賈老爺實非等閑之輩!朔方鎮的首富,旁人眼中富得流油的豪紳商賈“賈老爺”,背景來曆可不簡單!
轎子一入丘陵,抬轎的八人個個踮起腳尖,雙肩一聳,腰身左扭右繞,居然在山中跳起舞來!轎子左晃右擺,上下顛得厲害,轎裏頭的人則雷打不動,照舊睡得香沉。
轎子裏的人安穩著,轎子外的賈老爺可不安穩了,胖胖的身子圓球似的一蹦一彈,腆起的將軍肚一顛一顛,與八個抬轎的家丁一同左奔右躥,跳著滑稽的舞步,臉上的神態偏就正兒八經的,這模樣,若是被旁人瞧了去,一準兒笑掉大牙!
本是一條筆直通往嶺上的山路,由這幾人九曲十八彎地打轉繞了幾圈,足足兩個時辰後才到嶺上。山頂一片野林子,一行人沒有入林,繞著林子邊緣疾步走了半圈,緊接著怪事兒就來了,抬轎子的八個家丁突然頭也不回地連連後退,千辛萬苦到了山上,居然又往後退回去。
這一步步倒退著,八個人的後腦勺也沒長眼睛,瞧不見身後的雜石樹幹,可不知怎的,分明要撞上石頭了,路中的石頭卻突然消失不見,快要撞上樹幹時,這樹居然像長了腳似的滴溜打個彎,繞開了。
樹會讓道,當真奇了怪了!再瞧瞧賈老爺,更是了不得,胖胖的身子像充了氣的球,離地三尺,飄在半空,忽悠悠地往後飄,足尖時不時往草尖上點一下,行家自然瞧得出他使的是草上飛的輕功身法,但,一個渾身銅臭的商賈老爺居然身懷武功,真是大大的令人吃驚!幸而此刻山嶺中並無那班子礙事的閑雜人等,而轎中的人既然已睡得香沉,身邊發生了什麼,他理應是瞧不見的,隻是轎子底板的縫隙中不斷有暗灰色的粉末被沿路撒了下來。
轎子一直被八個人抬著往後退,奇怪的是,兩個時辰過後,一行人非但沒有退回到山腳下,反而順順當當地翻過了這座丘陵。前方有一條逼仄的小路,路的盡頭高聳著一座牌樓,龍鳳龜麟四靈瑞獸分別雕於牌樓四個並列的柱子上,柱上有簷,簷上有碑,豎於牌樓頂端的石碑上有“得天獨厚”四個髹金趙體,在夕陽餘暉下,碑上的字閃閃發光。
賈老爺依舊領著抬轎的家丁倒退著走,依舊不能回頭,穿過牌樓,眼前景物突變,人雖站著未動,那逼仄的小路與牌樓的位置卻全然倒置了,原本在眾人眼前的小路已消失不見,一座城池豁然呈現!
此刻夕陽西下,暮靄沉沉,城中已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前方鋪展著一條青石板的街道,道路兩旁是一排排的精巧屋舍,路上行人三三兩兩。
幹淨的石板街,鱗次櫛比的屋舍商鋪,淳善的人麵,這“天城”竟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城池!要說特別一點的,就是這座城中三分之二的屋舍都是鐵匠鋪。
屋舍中透出明亮的燈光,照著城中一條長街,街中心陡然矗立著一座白雲石砌的高台,石麵上竟以斧具硬生生鑿出兩個雄勁的字體——劍台!台上豎著一根石柱,衝天而起的石柱頂端隱隱露出一截劍柄,像是有寶劍封藏在石柱內!
八抬大轎此刻已入了天城,前麵道路上有個長衫飄飄的人迎麵走過來,衝賈老爺拱手作揖,道:“賈兄,小弟已早早備下薄酒,請賈兄與轎中這位貴客入敝店小酌幾杯!”
這人以為賈老爺轎中抬來的必定是身份顯赫之人,偏偏賈人也不做任何解釋,頷首一笑,便隨這人往前走。路上不時有天城居民與他點頭打個招呼,彼此似已熟稔得很。
走了一段路,便瞧見前麵一家酒鋪,門裏飄出陣陣酒菜香味,轎子落在門前,賈人大步邁入門內。那領路之人則上前掀了轎門簾,往裏一看,轎內坐著的竟是一名醉鬼,他眼中有幾分驚奇,仍是彎腰往轎子裏探入半個身子,伸手想把人扛出來,不料,斜刺裏卻橫出一條膀臂擋了他的手。他微微一驚,抬頭便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眼神清亮,並無一絲醉酒後的渾濁之色,轎子裏頭的人居然醒著!
那人一愣神,轎內的人凝目看著他,突然開了口:“不勞兄台費心,在下的酒已醒了。”
這個落魄醉鬼的語聲居然這般清新柔雅,聞者隻覺有風徐徐而來,周身霎時清涼舒爽。那人臉上泛了一絲笑,指指酒鋪裏頭,道:“兄台遠道而來,旅途辛苦,快快入內歇息片刻,用些酒菜。”這人對一個落魄醉鬼竟也如此熱情好客,一麵說,一麵挽了轎中人的手就往門裏走。
醉鬼倒也不推辭,入了酒鋪,店家竟拉著他坐到了中間一張雅致的桌旁。賈人也坐在這一桌,瞧著店家把他剛剛招來當差的“杜家獨子”請進來入了座,他也不做聲,臉上居然還堆著笑,似乎並不介意主人與仆人同坐一桌。
桌上已擺滿了豐盛可口的菜肴,一個杏目桃腮的妙齡少女姍姍走了過來,持起桌上一壺酒,往醉鬼麵前一隻空盞裏滿上酒,笑吟吟地道:“滴翠青旗的翡翠杯斟上這梨花瓊漿,這正是人間極品,您嚐嚐!”
醉鬼雙目凝注著杯中一片琥珀光澤,嗅得清冽的酒香,果真忍不住持盞淺呷一口。
賈人坐在一旁,笑微微地看著,也不出聲。
醉鬼自是嗜酒如命的,這一口呷摸到酒的香味,第二口便將這杯酒一氣灌了下去。
少女伸出一雙白嫩嫩的手又往空盞裏斟了酒,道:“喝酒時不說話的人是最招人喜歡的,可惜,外麵偏偏有一些酒瘋子灌幾口黃湯就胡吹亂造,對人瞎說一通,硬是把咱們這裏說得神乎其神。您看,這天城與外麵的城鎮可有差別?”
醉鬼一仰脖子,喝了這第二杯酒,隻將空杯子往桌上一擱,卻不答話。
空了的酒杯很快又斟上了酒,少女的笑容如這梨花瓊漿一般撩人,一雙妙目不去瞧腰纏萬貫的賈老爺,偏瞧著一文不名的醉鬼,檀口一開,妙語如珠:“您瞧瞧,這酒便是酒,它是絕不會變成茶的。同樣,這天城也不過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鎮,可偏偏有個自稱‘無所不知’的睜眼瞎子在外麵胡亂造謠,說這天城就是天下第一樓的門戶,你要是找不到天下第一樓,幹脆先去找天城。可是您瞧,這裏連半座樓閣也沒有,‘無所不知’說的話簡直狗屁不如!”
醉鬼皺了皺眉,這第三杯酒的味道有些變了。
斟上第四杯酒,少女笑得分外嬌媚,“您多喝些,這酒是越喝越有味道的,不過,有些人喝酒是越喝越糊塗,連狗屁一樣臭的渾話也有人信以為真,這三年來,想闖入天城興風作浪的人可不少,幸虧咱們在聚寶嶺上打了幾堵鬼牆,城中才太平得很。”她忽又歎了口氣,道,“隻不過這裏太平了,貴人莊可就不太平了,天城中多得是鐵匠鋪,鋪子裏打造出的農具、兵器都由貴人莊轉手賣到市麵上去,一些人瞧在眼裏,就把貴人莊當成通往天城的一個簡便渠道,那些人挖空心思想著如何喬裝混入貴人莊,等貴人莊的主子到天城裏頭進貨時,他也好趁機進入城中。您說說,這些人是不是酒足飯飽閑得慌?”
第四杯酒是喝得急了些,醉鬼嗆咳了一聲,第五杯酒又送到他手邊,少女笑道:“您可嚐出這壺酒的滋味了?酒有酒性,自然,人也有各自的性情!我第一眼瞧著您,就覺得您像一個人,江湖道上長耳朵的人都知道有一個立於顛峰之上笑看風雲、傲視群雄的人物,不過,依我看,顛峰之上總是高處不勝寒!一人站於高處定是寂寞得很,您說呢?”
她遞過酒盞的手指微微碰在醉鬼手上,醉鬼依舊低頭坐在那裏,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少女說話時,他已喝了四杯酒,除了喝酒竟連一句話都沒有。旁人或許瞧這樣一個隻知喝酒的酒鬼實是遭人唾棄的落魄無能之輩,但那少女越是靠近他,越是感覺到這個人處變不驚,身上竟隱隱透著一股子沉靜堅忍之氣!少女臉上的笑意已燦若春花,接著道:“立於顛峰而又耐得住寂寞的,一定是個沉靜而堅忍的男人,我越看越覺您像那個男人,卻不知要怎樣一個女子才能令您的血液沸騰起來?或許,我隻需去南方招一隻朱雀來,就能助了您的酒興!”
第五杯酒滿滿地端在手中,盞內的酒水泛起細小波紋,他終於抬頭看了少女一眼。
賈人一直瞧著他,捕捉到“杜家獨子”眼中一絲驚疑,他哈哈一笑,“杜順的兒子若要來我府上謀差事,我定會帶他去貴人莊,不過,我早就得知杜家人已舉家遷移,前些日子又聞揚州招賢莊廣老莊主傳言‘聖劍令重現江湖,不敗神話與朱雀宮宮主已攜手欲往天下第一樓!’這二人若找不到天下第一樓,必定會聽信‘無知先生’的話先找天城,而欲入天城,就須想法子讓貴人莊的主子帶路。
“天城雖不允外人入內,但不敗神話若要來,那就另當別論!聚寶嶺上的陣式雖不易破解,但也無須喬裝改扮欲入我貴人莊打探入城途徑,如此大費周折,豈不耽誤了這二人去往天下第一樓的行程?外麵無知的話九成九是胡吹的,今日我就以八抬大轎抬著葉公子入這天城看個明白,葉公子可滿意了?”
聽完這番話,醉鬼仍手持酒盞,卻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原來賈人早已識穿了他的身份!
“不敗神話葉飄搖!水蚨久仰大名!”自稱“水蚨”的少女嬌笑道,“我的酒普天下無人敢喝,今日倒是被葉公子破了例,酒已喝了,葉公子也該歇歇了。”
賈人又道:“朱雀宮的情夢宮主想必也快到了,葉公子放心,我會好好招待她的。”
情夢!
酒盞直直地從手中跌落,葉飄搖驚覺事態不妙時,人已軟軟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