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母親出院的人果然準時到了,但輸液至少還要兩個小時左右才能結束,這次母親要求拔針。我找來的小護士顯然是剛工作不久的新人,對母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勸說,來人也在一旁表示可以等。我知道,沒有人能阻止母親的決定,最終還是要按她的指示照辦。
回到家裏,母親終於平靜下來。吃過晚飯,我想她也累了,我正好利用這段時間處理一些工作。這些天在醫院和家之間穿梭,基本沒有跟同事做過溝通,知道他們一定有應付不來的地方,但因為體諒我,幾乎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我轉身想走的時候,母親伸手拉住我,臉上溫和體貼的表情讓我不太適應。
“這世上,隻有我倆最親了。”這個開場白為接下來的談話定下了臨終囑咐的調子。我知道這一天終歸會來的——母親終於開始交代後事了,其實她已經向甄叔叔交代過。她首先回顧了自己坎坷的一生,然後做了誠懇的自我檢討,承認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她有種種的過失,並希望我能給予原諒。她一直掌握著話語的主動權,沒有給我任何插話的機會,其實此刻我也真的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媽媽,我愛你。”“媽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媽媽,你是我最親的人,我需要你。”這些話我在心裏溫習了好幾遍,還是沒能說出口,因為它們太像肥皂劇裏的台詞。
“該吃藥了,今天一定累了,早點睡吧。”這是我離開她房間前說的唯一一句話。
我看見父親吐出來一口血,那血鮮紅鮮紅的,在雪白的醫用彎盤裏帶著父親的體溫慢慢地洇暈開來,然後他的腦袋、胳膊、雙腿失去了支撐,軟弱地攤在床上。站在一旁的母親猛地撲了過去,她伏在父親的身上,眼淚嘩嘩地流,她喊著父親的名字,用雙手捧起父親的臉,像是想要留住他最後的體溫,不讓他就這樣在我們眼前慢慢地冷卻。“去找李阿姨。快去啊!”母親大聲地衝我吼叫,聲音裏盡是悲傷和絕望。那天是五一勞動節,病房裏隻有一兩個年輕的值班醫生,母親命令我去找的阿姨是本院的醫生,也是父母的同學。我飛快地向她家奔去,我隱約知道,母親是想請她來挽留住父親,雖然從母親的表情裏我已經意識到,父親死了——那個年齡的我完全不明白,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是我們用了十八個月試圖改變的結果。
我一路奔跑、敲門、轉達母親的意思,然後再跟著阿姨回到病房。我沒有哭,我忘記了哭,一切太突然,我來不及悲傷,我害怕我的悲傷會耽誤搶救父親的時間,然而,等我們回到病房的時候,他們正在把父親推出病房。父親被一塊白色的床單蓋著,床單的正中間有一圈紅色的字,是這家醫院的名字——這是父親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個工作單位,父親原本會重新回到這裏工作,原本我們三口之家可以不再分開,原本我會像其他同齡人一樣跟父母生活在一起。那年,我真切地與死亡相遇,但我還是用了相當長的時間才弄明白死亡意味著什麼。
“你不難過,我很高興,也感到安慰,說明你很堅強。”我從母親的眼神裏讀到了失望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言不由衷,我想告訴她:“你不能隻相信你眼睛看到的,因為它不一定是全部的真相。”
當至親的人離開了你,可怕的不是他肉體的消失,而是他一直在那兒——在你心裏,但你再也不能感受他的感受,再也不能分享幸福與不幸、快樂與悲傷。
我看著她咽下今天最後一顆藥,祈望藥片能盡快把她帶到沒有疼痛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