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2011年12月31日(1 / 2)

天下最完美的愛情:

在今年最後一天的晨光中醒來,照例先去母親的臥室。她還沒有醒,這幾乎是個例外,我站在床前輕輕地喊了兩聲,母親睜開眼,看我的眼神有些迷糊,我趕快說:“還早,再睡一會兒。”睡夢能讓她忘掉一切——垂危的病體、疼痛和那些塵世的糾纏與煩惱。

我抓緊時間上網,發現已經有好幾條留言:有詢問近狀的、約稿的、談工作的。互聯網讓我在千裏之外,還能生活在原來的軌道上。我難得地能用一整個上午處理工作。為了趕新項目的進度,這些天全公司的人都在加班加點,連前台也被抽調到我們部門幫著做些工作。我心裏有些歉意,覺得自己像是個隔岸觀火的人。

中間,給母親做了兩次吃的,每次她都吃得極少。空腹服用嗎啡類藥物對胃有極大的損傷,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勉強吃些東西。她顯然對治療完全失望了,每天都在抱怨,覺得一直以來,對於她的病都缺乏係統的治療,而所有采用的治療手段又都嚴重地損傷了她的肌體器官(其實這並非事實,除了伽瑪刀的治療讓原發病灶的左肺整體萎縮之外,別的地方並沒有受到損傷)。束手無策的醫生們成了她抱怨的對象——無能、不盡責、輕言放棄、無視病人的痛苦。她可能忘了,她作為醫生麵對病患的時候,也曾經束手無策,也曾經有過放棄的時候,因為那時她能清醒地意識到現代醫學的局限性,但作為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無時無刻不在麵對癌細胞肆無忌憚的侵蝕,她比任何時候都看得透——人類的無能和軟弱。

我在工作與母親之間穿梭:一邊是工作,互聯網的新浪潮、改變旅遊行為的新概念、曆史人文在旅遊過程中的滲透、準確便攜智能的用戶體驗;另一邊是母親的疼痛,像身體被撕裂一樣的疼,令人心生絕望的疼。麵對工作我得心應手、遊刃有餘,雖然有衝突、矛盾、不滿,但身在其中,讓我覺得參與到現實生活中,有一個屬於我的位置,有讓我感到被認可被肯定被重視的存在感。然而,回到母親的世界裏,對她來說不斷在重複著的關於疼痛的感受永遠都是新鮮的、必須的,她需要我的感同身受式的安慰,渴望被我重視,盡管任何形式的安慰都無法真正減輕她的疼痛。

我盡量減少進入她房間的次數,她說話時聲帶的振動都可能引起肋間神經的疼痛,但隻要看到我,她就要說話。她或許隻是想讓我更充分地理解她的疼痛,抑或是通過表達來分散對疼痛的注意。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任何一次關於疼痛的表達都隻會把我從她身邊推開,離她更遠,因為這種表達每一次都在加強我內心對她的歉疚和對現在局麵的無力感。我無法感同身受,我無法代她疼痛,我無法逆轉她身體正在衰亡的事實,我甚至無法向她表達我每時每刻的虛無感,以及對自己的不滿和失望。我比母親對自己更加失望——我始終沒有給這個人她渴望的:一個可愛的外孫、一個令她滿意的女婿、一個其樂融融和睦快樂的家;或者帶著她去周遊世界、品嚐美食、體驗所有新鮮浪漫的異國情調;再或者,讓她覺得此生因為我而感到生命的圓滿;也或許,因為我的存在,讓疼痛化為無形,而不是任由她自己與疼痛糾纏、撕扯、抗爭,而我隻是旁觀。

“我不求別的,隻要不再讓我疼,安安靜靜地待一天就足夠了。”母親絕望地、近乎哀求地說,但我們都不知道,她該去向誰哀求。

楊宏毅來的時候,已經臨近傍晚。因為怕光,母親要求把臥室的窗簾拉上,突然從外麵進來的人一時間很難適應從炫目的明媚到死寂的幽暗的轉變。他是從七百公裏以外的縣城趕來的,前不久,母親向他要一些嗎啡片劑,在省一級的醫院裏,就算有特需證明,每次也隻能由主任級醫生開出三片麻醉類止痛藥片,不過在母親曾經工作過的縣醫院裏就沒有這麼嚴格的規定。以楊宏毅在那裏的級別和權威,他能有更大一些的權限,這次他是來送藥和探病的。

四十多年前,剛剛大學畢業不久的父母響應“把醫療衛生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的最高指示,離開了醫學院附屬醫院的病房,帶著青春的無畏與愛情的甜蜜到了離省城七百多公裏的縣城,那時他們第一次聽說這個地名。“那裏的茶葉和野生菌都很有名,以後你就經常有好茶喝了。”母親這樣安慰喜歡喝茶和飲酒的外公,有愛人陪著的她一定覺得哪裏都是世外桃源、良辰美景。舉行完簡單婚禮的父母在外公外婆無限的擔憂中,在老師和同學對於他們這種置美好前景於不顧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中,踏上了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旅程。沒有人知道他們將麵臨怎樣的生活環境,除了出產著名的茶葉和上等的野生菌;沒有人預想到他們將展開怎樣的人生際遇,在那個缺醫少藥的縣城醫院,一台已經被公認為常規成熟的手術,都可能是一個新的開端,且身邊沒有老師沒有權威沒有良好的手術環境。

“那時候,我們心裏隻想說,在哪裏都是當醫生,更何況,那裏真的需要我們這樣的醫生。”母親回憶起這個改變了我們這個家庭命運的決定時這樣對我說,“而且,離開了,我就不用再去同時麵對你爸和甄叔叔,分手這件事我心裏一直對他存有愧疚。那時,我們三人在同一家醫院,雖然是三個不同的科室,但總歸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一個隻享受過矚目與寵愛的少女在那個隻講革命的年代,當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令她尷尬的局麵。母親回憶說,很多個夜晚,父親牽著她的手,從醫院大門出來,母親都能看到門口大樹後麵晃動著的人影,她當然知道那是誰。她不敢對牽她手的這個人說,她更不敢跑過去跟樹後麵的那個人說“你別等了,我已經屬於別人了”。她隻是把頭低得更低,好像看不到腦袋的身體就能隱藏起所有的事實。父親從來都是坦然而篤定地往前走,偶爾還說著讓母親忍俊不禁的笑話,這個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瘦高羸弱的男人用他的聰明、刻苦、好學,其實我認為關鍵還在於——他吹拉彈唱的本領和幽默風趣的情調,徹底征服了母親。而且,他更懂得如何不失時機地把心愛的女孩變為自己的女人,讓她連試圖逃離的念頭都不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