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無數次在母親與旁人的談話中,聽到她對父親那種發自內心的熱愛、仰慕、欣賞,在我的眼中,那是天下最完美的愛情,雖然沒有王子也沒有公主,更沒有水晶鞋。為了讓父親能順利地拿到醫學院畢業證,外婆不得不提前終止街道分配給她的工作,用不長的工齡換成錢幫父親交清在學校欠下的夥食費。其實,外婆並不看好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年輕人,站在一個長輩的立場,她對他的健康和日後在家庭中可能承擔起的體力勞動表示擔憂。就像沒有人能阻止母親要去當一名鄉村醫生的決心一樣,也沒有人能阻止她成為這個年輕人的妻子。外公外婆也因此背負著對甄叔叔的歉疚,他們實在看不出,他怎麼就不值得女兒去托付終身。
情況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順利。坐了四天的長途汽車,來到隻有一條馬路的縣城,衛生局給了他們一紙通知,對於這些來自省城醫院剛剛畢業的大學生,需要最基層的鍛煉。於是,他們帶著行李,又坐了一天的馬車到達了鄉衛生所,開始他們赤腳醫生的生涯。在他們來之前,這個衛生所裏隻有一個能給家畜治病的獸醫。兩年後,他們才正式成為縣醫院的大夫。在這兩年期間,母親因為翻山越嶺去給一個難產的農婦做剖腹產,在回家的路上流血不止,從此失去了她的第一個孩子——一個四個月大的男嬰。對於一輩子都希望有個男孩的父親來說,這並不是一個不得了的打擊,他樂觀地認為他們還年輕,以後還會有的。但母親當時的狀況父親解決不了,也沒有條件解決,隻好連夜跋山涉水到地區醫院。父親背著依然出血不止的母親上路,蹚河水、走山路,在公路邊等待願意讓他們搭順風車的好心司機,在無數次被拒之後,父親咬著牙說:“老子一定要生個兒子,長大讓他當司機。”他綿柔的四川口音消解了這發誓賭咒中的狠勁兒。
當他們終於可以回到縣城工作時,除了臨床實踐,他們還辦起了醫療短訓班,楊宏毅便是短訓班的第一批學員,也是父親最得意的學生。當父親離開縣醫院後,他接過老師的衣缽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外科第一把刀。有一年,他希望自己在神經外科方麵有更高的成就,到北京聯係進修事宜,我們陪著他到過三四家醫院,人家在看完他的學曆證明後,十分不屑而且帶著鄙夷的表情說:“我們隻接受研究生以上學曆的進修申請。”楊宏毅並沒有我想象中的沮喪。“我還回去開我的刀,病人需要我。”他或許是從父親身上看到作為一名醫生如何才能得到病人的尊敬和愛戴,除了醫術,最重要的品質就是仁心。
父親被葬回縣城這些年,他是每年清明必去祭掃的人之一。
他還像從前一樣沉默少言,喊了聲老師,問了問現在的病情,剩下的時間都沉默著。臨走前,他掏出幾盒嗎啡片,這是他花了三四個月才攢起來的量,他說,這幾乎是整個縣醫院的存貨。“疼了就吃,沒有了我再送來。”他不知道的是,嗎啡其實已經不能有效緩解母親的疼痛了。
我沒有心情留他一起吃晚飯,把他送到門口,楊宏毅突然停住。“情況不樂觀,還是送醫院吧。”他盡量壓低聲音地說,我笑了笑。“你害怕嗎?”他又問,我還是笑了笑。
母親躺在床上,眉頭緊鎖,服藥前她勉強吃了幾口粥就又躺下了。如果沒有生病,母親今天一定要張羅一桌子的菜,在擺滿百合花、白玫瑰的餐桌上,舉著裝有紅葡萄酒的杯子,挨個祝福一遍,然後喝下。她不勝酒力,隻要一小口,就會兩頰緋紅、目光迷離,獨自笑著,盡是嫵媚和妖嬈,或者一句話也能逗引得她笑不停,笑得不能吃東西,趴在桌上抖著肩膀。她覺得這是失態、丟臉,但我覺得那是她最美麗的時候,因為全身心地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