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迷走於深夜的旅人:
早上母親一直昏睡,兩個小時我就去看她一次,並給她吃點東西:麥片粥、鴨肉切碎拌得軟爛的飯、榨橙汁、蔬菜湯麵。她每次都極配合地吃,但每吃一口就止不住地吐,吐得天昏地暗。終於,我忍不住了,說:“我們必須去醫院。晚上如果你有什麼意外,我真的應付不了。”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母親依然要自己掌控局麵,但她又總是抱怨沒有人在她的病情和治療中奔走、把關,以至於一步錯步步錯。有一次請了全省的腫瘤專家會診,按規定,患者自己是不能參與病情討論的。當時,由我和甄叔叔兩人以家屬身份參加,所有參與人員的背景情況我都事先向母親做了詳盡說明,並得到她的認可。會診前,她死活要參加討論,誰都攔不住,那是我第一次跟她翻臉。“你自己也是醫生,這點規矩總該懂吧?你為什麼要為難別人呢?甄叔叔、黃叔叔、張阿姨、小楊主任都是你認識的,你非要參加不是讓他們為難嗎?”母親穿著極不合身的病號服坐在病床上,瞪著一雙因消瘦而深陷的大眼睛看著我,目光裏充滿了委屈、擔憂、懷疑和麵對強權的膽怯。
今天我不得不再次表現出強硬的態度,否則,她依然會固執地留在家裏。她已經不信任任何醫院或者治療方案了,於是我列了兩家醫院讓她選:一家是她退休前的那家醫院,在那裏會得到一些優待;另一家是外資醫院,雖然在技術層麵上頗受行業詬病,但這裏有極好的環境和服務,收費自然也不便宜。母親選擇了後者。
貴自然有貴的道理,電話裏約定晚上七點醫院派專車和專人接她入院,果然,準點到了。這兩天,母親隻能保持平躺的姿勢,睜開眼就感覺天旋地轉,稍微抬起頭就嘔吐不止。幸好有這位護士小姐,我們兩個人費了好大勁才把她扶到電梯口,擔架車就在電梯門口等著。一路上,車開得極慢也極穩,母親閉著眼睛躺在擔架床上,護士小姐一直握著她的手,俯下身輕聲柔語地跟她說話。
初步診斷認為,這些症狀是因為兩天來母親私自把口服嗎啡片的用量從二十毫克增加到四十毫克所引起的,頭暈嘔吐其實都是嗎啡的副作用。母親解釋說,出院後,她覺得疼痛明顯加劇,而且更頻繁了。檢查結果表明,已經出現骨轉移的征兆,而且轉移的麵積也有加大的趨勢。病情正在朝更壞的方向發展,好在速度還不算太快。
安頓好已經是夜裏十點。母親催促我回家,她堅持不讓我在那裏陪床,擔心我會因此休息不好。我幾乎複製了她的睡眠質量,對環境和條件有極高的要求。我沒有與她爭執,聽話地回家休息,把她獨自放在這裏我是放心的,夜裏每兩個小時就會有值班護士查房,她們比我更細致、更專業。
獨自回到家——這個母親無比依戀的家,躺下時我已經疲憊不堪,但沒有睡意。黑暗中,四周的家具擺設幻化成了一團團一塊塊一堵堵鬼魅的影子,它們的安靜加劇了家裏的空洞與冷清,樓下街道、遠處車輛碾軋柏油路麵的聲音在夜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每一輛車轟然劃過夜空的聲浪襯托了獨處的孤孑,車輛與車輛之間每一次短暫的空白,在這個夜裏折磨著我因失眠而脆弱的神經。
神經外科學裏有一個專業術語叫“迷走神經”,此刻我就像一個迷走於深夜的旅人,慌張、焦躁、憂慮、無助、迷茫。“迷走神經興奮”的結果就是失眠、神經衰弱,我不能讓自己陷入這樣的混亂中。披衣下床,給自己倒了杯葡萄酒,希望酒精能幫助我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