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即逝的片段:
到病房時,正好趕上查房,院長帶著五六個醫生把病床合圍成一個白色的空間。
母親正在陳述她的身體感受,睡眠、疼痛、飲食、大小便等等,然後,他們聽診、問診、分析,偶爾討論一下新出現的症狀,以及是否需要改變治療方案。看得出來,母親很享受這個過程,因為在公立醫院裏,每天例行的查房,醫生們總是蜻蜓點水似的在病床前停一會兒,連起碼的問訊都能省則省。當然,以醫生們的觀點,母親的狀況已然隻是一個“熬”字,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住進醫院也是用某位主任或者主任同學的麵子換來的,如果沒有這層關係,母親這種程度的病人是不可能被接收的。母親自然知道這個真相,或者,她全不以為然。在她的職業生涯中,隻有治病和救人,不到最後一刻不輕言放棄。所以,她渴望被醫生們多看一眼,多問一個問題,多在她的床前停留一刻,她覺得這是被重視、被拯救,離康複和重生的可能又近一步。而我當然了解,公立醫院裏每天都有成堆成堆的病人等著醫生們去診斷、開醫囑、寫病曆、手術、治療、會診,他們分給每個病人的時間都極其有限。
完成例行的查房,院長並沒有馬上離開,她對其他醫生說道:“你們不知道,主任當年是何等的幹練、優雅、出口成章。我那時想,什麼時候才能像她一樣?”院長醫學院畢業那年被分到母親工作的那家醫院實習,那時母親正好是她現在的年齡。
從縣醫院回到省醫院的母親,並沒有從事本專業的工作。在縣醫院的工作經曆讓她擁有了一些全科醫生的素質,這是那些按部就班地從醫學院畢業到實習醫生、主治醫生再到副主任、主任醫生的臨床醫生們所不可能具備的素質。這對於一個專科醫生的專業背景來說可能是有缺陷的,但對於一個急診科主任來說卻是十分難得的職業訓練。其實,這隻是組織給母親的一個考驗,意在培養母親最終成為院領導。母親無數次對我感慨道:“我其實一心隻想做一個婦產科醫生,但他們說我是黨員,所以隻能服從。”那時,父親剛去世不久,一直都在精神上依賴父親的她,失去了可以幫她做出正確人生決定的人。於是,母親從一個婦產科醫生變成了急診科主任。也許是這段經曆發掘了母親身上作為一個領導者的潛質,也許是這段經曆重新塑造了母親作為一個領導者的心理定位,總之,她把一個基礎薄弱的科室改造成了醫院的重點科室。那時我很少見到她,偶爾能坐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頓飯,卻又讓一個電話叫回醫院,有時半夜也被緊急召回醫院處理突發事件。很快,母親還額外擔任了另一項行政職務,相當於副院長級別。
“如果你爸還在,他一定不會讓我放棄我的專業。那我的人生就會是另外的樣子。”或許是她的這種人生反省讓我從那時起就明白一個道理,任何情況下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付給別人,不論你是多麼地信任他。
那是母親人生中最為輝煌的日子,而我正值青春期,完全沉浸在戀愛的甜蜜、纏綿,還有糾結的自我世界中。我隻記得,那段時間母親很忙,家裏也總是人來人往。
聽到院長的這番話,母親臉上泛著光,她笑著與這些晚輩一同回顧那段日子。“你是‘青於藍而勝於藍’,而我是黃土快要埋到頭頂的人了。”母親的語氣裏有著對於過往的留戀、自我肯定,同時還有對年輕一輩經曆著她不曾經曆過的機遇的豔羨。
對於這段曆史的回顧、對母親曾經的仰慕幾乎是院長每天查房時固定的結束語。我認為,這是院長特地為母親開具的處方,這種心理撫慰在某種程度上比任何藥物和治療都更為有效。對於一個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來說,不斷地幫助他回顧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時刻無疑是美好的,即便相對於漫長的一生來說,那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片段。
大概是精力不濟,也或許是服用的藥開始起效,院長帶著醫生們離開不多久,母親又睡了。這一整天,大部分時間母親都在睡覺,偶爾醒來,也隻是喝水或者小便,但人是明顯地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