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北京住院治療期間,有回她自己從家坐出租車回醫院,司機跟她閑聊,問她是不是去醫院看病。母親竟謊稱是去醫院找兒子,說兒子是這家醫院的神經外科醫生。那家醫院的神經外科在全北京,甚至全國都排名前五位。後來,母親把這事告訴了我,她沒說她為什麼對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撒謊,但我心裏清楚,在她生命裏沒有一個能繼承父親事業的兒子,也沒有一個這樣的女婿,對她來說,實在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雙陽說,他早就該來看望,但是實在太忙,除了自己醫院的手術,還不定期地到各地會診、手術,有時忙得連著幾周回不了家,正上初中的女兒也見不到父親。這些母親當然知道,她吃到的那些好吃的新鮮美食,都是雙陽利用出差的機會買了送過來的。說起工作,他總是滔滔不絕、神采奕奕,甚至不在乎對方是否明白他談及的內容,是否有興趣知道。從他去年完成多少台手術、明天手術的難易程度,到如今神經外科發展的狀況,事無巨細。這種時候,我就是個外人,我無法加入他們正在熱烈談論的話題中,他們也幾乎忘記我這個旁觀者的存在。母親興致勃勃地問一些問題,我看到她對雙陽的讚許和那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嫉妒與失落。眼前這個算是她看著成長起來的外科醫生,終究不是她的孩子,也不是她未來的女婿。即便如此,她還是真心地感到欣慰與滿足,他們都那樣熱愛醫生這個職業,而且這個年輕有為的晚輩是這樣耐心地向她細數自己工作的種種。雙陽伏下身,把手機中存儲的圖片一張張地展示給母親。前幾天,他剛到我父母工作過的縣醫院會診,圖片上的醫院早已不是當年的樣子,新落成的住院大樓龐大、嶄新、現代化。
突然,母親反過來拉著雙陽的手。“我沒有那個福氣啊。”稍稍停了一下,又說,“我走了,你要多關心她,你就是她的兄長。”我和雙陽都愣了,我感到身體裏的血液不斷地往頭上湧動,我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的眼淚。雙陽重新握住母親的手,點著頭,好久沒有說話。
我把雙陽送到門口,外麵有風,很冷,他不讓我送遠。他走出去幾步又折返回來,看著我欲言又止,伸過來的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看他眼睛有些濕潤,我便催促他:“快走,明天一早還要上手術台。”中年的雙陽,背影比從前厚實了許多,但在負擔和責任之下些微地駝了,走路的樣子還是那樣肯定和迅速,像是手術台上的病人已經完成全麻,正在等他。
回到病房,母親像是睡著了。病房裏還留著一抹沒有散去的男人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