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有驚慌:
止痛藥的效果越來越可疑,已經沒有什麼藥物可以減輕母親的疼痛。母親每天說得最多的還是關於疼痛,不論麵對誰,從主治醫生、護士,到看望她的親朋好友,甚至醫院裏負責清潔的護工,隻要一開口,母親一定要向對方傾訴她的疼痛,從疼痛的部位、時間長短、程度到疼痛的感受。
查房時院長建議母親學著放鬆,不要將注意力過分地集中在身體的感受上,然後主治醫生找來了一些輔助材料,包括喜劇片和周立波脫口秀的影碟。母親很快就沒有興趣擺弄那些東西,她的注意力好像永遠都在我的身上:我接了誰的電話,我盯著屏幕究竟是不是在工作,我為什麼半小時都沒有跟她說話……
林木照例一日兩餐地做好送過來,加上醫院配送的晚餐,飯菜擺放在專供病人使用的桌子上顯得有些擁擠。“拿開,不要放在我麵前,看著就著急。”母親的一日三餐幾乎都是象征性的,但我們堅持在病房與她共進晚餐,希望她會因此獲得居家的溫暖,即便這是醫院,全家人其樂融融地圍坐在一起,讓一切看起來仍然有家的感覺。那時,母親和我也是這樣陪著父親在醫院度過了他最難熬的日子。我們把桌子挪到離病床盡量遠一些的位置,身在病榻的母親沒有把自己置身事外,她安排每個人該使用哪個容器吃飯,哪道菜由誰負責吃完,哪道菜應該最先吃。“你不要再管我們吃什麼不吃什麼了,行嗎?”我終於生氣了,這一整天,我被她規範著走路的速度、說話的語調、開關門的輕重,我不明白為什麼她就不能讓別人有一點點自己處理問題的方式。四十年的人生,我始終生活在她製定的規範裏,為此我不得不選擇離開她,現在我隻希望在剩下不多的時間裏,我們能相互寬容,讓對方多感受愛,而不是規範和完成目標。
林木低聲製止我。這種時候,我覺得他就是一個外人——一個可以無視母親的權威與控製的外人,作為外人他無須也無法感受到那種來自母親的力量。我轉到另一邊,用後背對著床上的母親,但我依然能感覺到她的灼灼目光。
這段時間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母親真的走了,永遠也回不來了,我是否會懷念她?是否會因為沒有了芒刺在背的目光而陷入慌亂?是否會因為她的離去而陷入深不可測的孤獨?我們無法預知未來,於是,“路上有驚慌”。
母親終將看不到我的悲傷、恐懼,也看不到我對她的依戀。
2012年1月18日;
從她的眼睛裏看到太多心事:
疼痛越來越頻繁,止痛藥的劑量還在增加,隻有熟睡的時候,母親才稍稍平靜。她常說夢話,聽不清楚具體的內容,但我能從中感覺到她的焦躁和不安。
我依然每天待在醫院,盡可能地多陪伴她,盡可能地讓自己適應這裏的環境。我已經可以持續睡眠,雖然每天醒來後還是像一夜未眠似的疲憊。
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路上的車和人明顯比平時增多,入夜,窗外開始有零星的鞭炮聲。病房裏越發顯得冷清,母親說過年想回家,為此還找了一堆理由,比如家裏的電視效果較好,比如要給我們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春節,其實,她心裏一定在想,這將是她跟我們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春節。我相信她真的是想回家看看,或者還有什麼事趁機交代一下,我總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到太多的心事。
給小謝去電話原本隻是希望她能幫我推薦個合適的保姆人選,沒想到,她推薦了自己。幾年前,她到省城進修時曾在我家裏住過,她說,母親給過她的幫助她此生無以為報。現在是最合適的機會,她決定放下工作、孩子和家庭來照顧母親。我覺得這實在不是一個好主意,盡管她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我能做的不多,而且,我理解你,等老人走了,我們還要繼續自己的生活。”最後,說好為期一個月,我處理好北京的工作就立刻回來。
我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