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2012年1月21日(1 / 1)

秩序、美與歸屬感:

再過兩天就是年三十,母親尤其在意年夜飯這個形式。外公外婆在世時,偶爾會和從外地趕來的舅舅、姨媽或者表哥表妹們一起過年。後來家裏的人越來越少,有時隻有我和母親兩人相對而坐,即使麵對一桌子豐盛的飯菜也索然無味,但母親絕不會輕易加入到別人家的熱鬧中。再少的人也阻止不了她做下一桌的年夜飯。家是她一手建立起來的秩序、美與歸屬感,隻要她還在,這一點就不會被改變。

吃過午飯,我們回家打掃衛生,離上一次大掃除已經很久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熱情高漲地想要大幹一場,還順路在花店買了一大束母親最喜歡的百合花。我想讓母親覺得,她不在家的時候,我們依然能保持這個家的清潔與溫馨,這一定是她樂意看到的。可回到家,坐在灑滿冬日溫暖陽光的沙發上,我便覺得無法抵擋困倦。這個家好大啊,臥室、衛生間、書房、陽台、客廳、餐廳,還有最難打掃幹淨的廚房,無數可能藏汙納垢的邊邊角角,整整一百五十平方米。另外,還有十幾盆花花草草需要澆水、培土。這樣的工作量,僅是想想都令我泄氣。在我離開家的十年裏,母親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個空間裏,經營著她的日常生活,家永遠整齊、潔淨,她不允許家裏有任何雜物、灰塵,即便在她已經病重的時候。

她喜歡帶領別人參觀她的家,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展示和講解,就像一個成功的設計師在解說自己的作品。聽到讚許她的能幹、品位時,她從不掩飾興奮與驕傲。家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即便是一個臨時的住處,她也會利用手邊任何可以利用的材料讓家整潔、明亮,所以,家裏一定是以白色為基調的,白牆、白紗窗、白床單、白色的家具。在我的記憶裏,連一件穿到破了洞的白襯衣,也一定要洗得潔白如新。然而,第一次站到這個空間裏,我就沒覺得這是我的家,一次次的搬遷,時間的痕跡已經被輕易地抹去,除了那些我和家人們的照片是過去的、舊的之外,一切都嶄新得承載不了任何時間的記憶。十年了,這個家依然完美得像是供人參觀的樣板間。最後,我們也隻是很形式主義地把能看到的地方擦幹淨。離開病房前,母親特別交代,地板一定要用抹布擦一遍,用拖布擦過的地麵會留下難看的痕跡,擦過的地板她總是要迎著光仔細地檢查。母親不喜歡痕跡,不論是時間,還是外力留下的。

而我越來越喜歡痕跡——也許是搬動家具時在牆壁上留下的劃痕,也許是沙發上除不去的茶漬,也許是某位來訪的客人抽煙時把煙頭掉在茶幾上的烙印,也或許是因為天長日久形成的某種特殊氣味。看到這些痕跡的時候,便能心領神會地想到某個時刻、某個人、某件事,它們是時間留下的記憶,使得家庭成員之間有了某種隱秘的關聯。但在這個家裏,幾乎看不到這些,有的隻是與母親有關的秩序、規矩和個人的審美。她將把這一切留給我、我們,在她撒手人寰之後,她留下的不止是一個物質層麵上的家,還有秩序。這讓我感到窒息,母親甚至把這一切寫進遺囑裏——這個家我隻有居住權,無權對它進行任何改動。

2012年1月22日;

今天好漫長:

“今天好漫長。”吃晚飯的時候,母親突然說。

這一天,打針、吃藥,偶爾有人探望,順致新年問候,並沒有特別的不同。很久以來,一天二十四小時,疼痛、絕望、掙紮、期待,沒有時間的長短,有的隻是不斷的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