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想知道我是怎麼猜到你躲在樹上?”
錯,他在想日後怎樣來個一問三不知。沒看到他的容貌,任薛石今晚怎麼猜,也隻能是猜,沒憑沒據他能耐他何?
“公孫司辰,你在想我沒憑沒據,如果今晚不抓下你,日後便無證據拿你歸案,是嗎?”薛石扣打樹幹,濃眉一蹙,抬頭淩厲瞪眼,“你當真以為今晚能從我手上逃掉,不受……半點傷?”
“……”他不想受傷,若近身搏鬥,他的功夫的確拿不出手,可若說全身而退,以現在的情形看機會又不大……兩般權衡後,黑影無奈歎口氣,輕輕躍下,烏發飄揚,不落半片櫻瓣。
這個舉動,無疑承認自己就是公孫太一。
拉下麵罩,公孫太一的第一句話是:“薛大人,你誤會了。”
薛石退後一步,眯眼盯他半晌,才緩緩一笑,“哦?怎麼個誤會法?”
“第一,下官是堂堂正正舉薦入宮,絕不是私入皇宮。第二,下官今晚去奎章閣,隻是為了還書,絕對不是盜竊皇宮財物。第三,下官從未偷竊過兵部文件。第四,下官絕不會通敵叛國。”
“好個伶牙俐齒,公孫司辰,你膽子不小。”
公孫太一微怔,不由得苦笑,垂眼道:“下官……下官……”
“你這模樣,要我怎麼信你?”薛石繞他走一圈,也不管宿衛有沒有追對方向,嘖嘖有聲:“公孫司辰,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想做的是刑部尚書。無論嘴巴合得多緊,我都有法子讓那人說實話。”
雙肩微抖,公孫太一麵露驚惶,“薛大人,請聽下官……”
“不用解釋。你現在的話能有幾分可信呢,公孫司辰?我先將你壓入天牢,重刑伺候,到時還怕你不解釋個夠,哈哈……”
狂放卻低沉的笑響徹耳畔,公孫太一暗暗心歎。此人本就厭惡漢人,聽他口氣分明想屈打成招,悠悠蒼天,今晚若不取得此人信任,他在宮中的日子……難了。
公孫家訓第六條有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有事。
被人誣蔑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宮雖不是他留戀之地,現在離開未免可惜……
眼睫輕閉,睜開時,又是那懦弱膽小的司辰郎。
垂頭恭敬而立,他輕問:“不知……不知怎樣,薛大人才肯相信下官。”
薛石勾出不見暖意的笑,將問題拋還給他:“深夜蒙麵在宮內行走,偷入奎章閣,怎樣,你才能讓我相信?”
可惡!公孫太一悶悶低頭。早知如此,他才不要製造什麼“另一件重要的事”。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悠悠蒼天,太一我、我我我、悔之晚矣!
吞下一口抑鬱悶氣,他後退一步,衝薛石長長一揖,“薛大人,下官今夜如此,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哦?”他負手而言,看他的眼神猶如貓兒看一隻老鼠。
“下官自幼對星相極有興趣,沉迷不能自拔。年長後,又聞郭守敬郭大人之名,所以入宮拜師,想得師傅教誨,為朝廷效力。今夜這番模樣,實在是……”輕輕一頓,不等薛石開口,他再道:“今日晌午後,下官精神恍惚,粗心將墨汁濺在師傅留下的稿本上,一時驚慌,故想趁夜補救。大人若是不信,現在便可隨下官一同去奎章閣,師傅的稿本放於三樓。”
眯眼盯著他,薛石突抬頭看樹。
不等他言明,公孫太一已知他想問什麼,抿唇道:“下官兒時頑皮學了些功夫,薛大人天生奇才,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兵法陣術了得,我朝無人能及。下官資質駑鈍,剛才在薛大人麵前實在是班門弄斧。”
馬屁要拍,還要讓人受之無愧,這才叫拍得好拍得精。看薛石的表情,很顯然他拍得不錯。
“其實……下官膽小。”公孫太一借機縮縮脖子,“古有雲:伴君如伴虎。下官雖然隻是小小司辰郎,身處皇宮也常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時時惶恐,就怕得罪大人,性命……性命難保。”
偷偷抬眼,本想探看薛石反應,不想一道黑影閃電般襲麵而來,公孫太一心中驚駭,隻來得及跳開一步,兩手不禁捂上眼睛。
一道勁風掃過臉頰,感到有一物停在耳邊。風聲過後,他放開手,見薛石正緩緩收回停在他耳邊的拳頭,目光詫異。
“薛……薛……大人?”
薛石盯著自己的拳頭看了片刻,突衝他一笑,“公孫司辰,你這反應,沙場上不知可以死多少回了。”
“……”垂頭,他瞪看地麵,戰戰兢兢。
“公孫司辰解釋完了嗎?”這公孫太一輕功雖好,近身搏鬥卻宛如一個完全不會武功之人,說的話條理分明,頭頭是道,倒也沒有疑點。
“完……完了。”
“公孫司辰似乎還忘了解釋一件事。”貓看老鼠的眼神又出現在薛石眼中。
“什麼事?”悠悠蒼天,他十句話中至少有七句是真的,這人還不信?
“你去兵部搗亂,所謂何事?或者,你想找什麼?”末一句,薛石語氣嚴厲起來。
“兵部?”公孫太一微怔,飛快抬頭,堅定道:“薛大人,自上次取回《靈憲》,下官再未去過兵部。大人不信,下官可以發誓。”
他不過趁皇上北巡,夜裏在皇宮多晃了兩圈,扮鬼嚇嚇宿衛而已。原想宮中出了詭譎之事,薛石的注意會被引開,沒想到被他逮個正著,真是……那個……鬱悶!
薛石聽他此言,臉色乍變。突然欺近他,扣住下巴抬起他的頭,目光犀利,“你未曾到過兵部?”
搖頭。
“今晚出現在奎章閣,隻為修補稿子?”
點頭點頭。
“如此說來,這些日子宮裏常有盜賊出入,不是你?”
盜賊?聞他如此形容自己,公孫太一頓時不高興,他公孫家可不屑為盜。當然,不可能全盤托出自己“鬧鬼”之事,心中微沉片刻,他隻說道:“薛大人若不信下官,盡可去查。下官日日在太史院,絕不會潛逃。”
兩指微微使力捏住頜骨兩端,見他吃痛蹙眉,薛石眼中劃過一道淩光,突地放開,淡淡道:“你走吧。”
“薛大人相信下官?”為了日後免遭誣陷,還是問清楚比較好。
“你的事,我自會去查。怎麼,不走?想去天牢?”
“不不不,多謝薛大人,下官告退。”顧不得再問他為什麼相信自己,公孫太一長長作揖,飛快離開。
寂靜宮院,突然起了風,吹散烏雲。邈邈明月下,櫻瓣簌簌飄落,寂寞空庭宛如人間仙境,搖落萬般風情。
一道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慢慢接近櫻樹下的沉思者。
薛石不回頭,突然開口道:“耶律德,什麼時候追來的?”
身後響起數聲隱忍壓抑的笑聲,笑聲歇後,才聽耶律德道:“在他說——薛大人天生奇才,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兵法陣術了得……的時候。”這奉承真好,他也可以學學。
“你信?”薛石轉身,肩上棲息著數片櫻瓣。
“信呀,公孫小哥說得句句屬實。”又是一陣吃吃的笑。
薛石橫他一眼,“少裝傻,你明知我問的不是這個。”
掩飾地咳了數聲,耶律德無奈攤手,“信不信,你不比我清楚?唉,皇上北巡,我原以為留守大都能落個清閑,沒想到……唉、唉、唉!”連歎三聲,他收了笑,“咱們手中有餌,不管什麼魚,還怕它不上鉤?”
“餌?”薛石聳肩,拂落肩上櫻瓣,重重踩在腳下。
香餌之下,必有懸魚。
如果不是公孫太一,潛入皇宮和兵部的必定另有其人。那人在兵部翻得一團亂,又於皇宮四下探找,想找什麼?
如果是公孫太一,他今夜的話則不可全信。奉承之外,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