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我心如晦(1 / 3)

幾分真,幾分假?

逢人隻說七分話,虛虛實實,假假真真。公孫太一那一夜的話,並非編造。

公孫家訓第一條:吾乃觀星世家,立世,當以觀星為首要目的,當以繪星圖為首要之誌,當以收羅世間一切星圖著作為首要準則。

——這是公孫家世代子孫必須牢記的“公孫三要”。

家訓,從哪一代老祖宗傳下已不可考,既然排了“第一條”,當然會有第二條第三條等等。隨著一代傳一代,有些祖宗們感慨世事變遷,醒言察身之後,在家訓後添得三六一十八條。

一添,再添,再再添……祖宗添得不亦樂乎,添到這一代已是近百條。

身為公孫家子孫,理當熟背家訓,若是記不得太多,又該如何?

呐,答案是——除務必牢記第一條外,其他,沒關係。

這“公孫三要”,公孫太一自認已融入一言一行之中。

此外,公孫家還有一個最大優點——虛心。

懂一者,必懂二。既為觀星世家,與其相關的天文地理、律曆術數,乃至算經、陰陽之流,皆需涉獵。然世間能人異士多如牛毛,非他公孫氏一家能觀星有得。除了自小教導子孫觀星相畫星圖之外,他們亦會收羅世間能人異士研究之所得,納為己用。公孫太一入皇宮可不是好玩,他既要將宮中深藏的奇文異誌翻抄回家中收藏,也要將星相官所繪的星圖逐一翻畫。

為何不幹脆將奎章閣的星相陰陽藏書偷回家研究?

哈,開玩笑,這世上最不值得偷的東西便是書。偷了又如何,驚動皇上,反而會懸賞天下,無異於引火自焚。

書乃紙載文字,他看一遍,抄一遍,再將原書還回奎章閣,於皇家無任何損失,他公孫家也得了學問,一舉兩得。至於星圖,他看中的則是皇家的觀星儀。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星相流演變幻,公孫家的祖宗們早畫了許多。然而,星生星滅,正如人之生老病死,代代相傳卻又變化無窮,人之肉眼比不得精確的觀星儀,皇家收盡天下能工巧匠,宮內觀星儀個個精妙無比,待他得到這些觀星儀的精確製圖後,不回家原樣做一個在爹麵前炫耀,他就不叫公孫太一,哈哈……

“公孫司辰,你起得可真早。”

耳邊傳來戲謔的聲音,引回咧嘴傻笑者的心神。

咦,薛石?四下張望,沒錯,皇宮司天台,遠遠零星站著幾個宿衛。

“薛……薛大人?”

“公孫司辰似乎很不高興見到我?”嘴角掛著傲慢的笑,司天台上慢慢走下一人,初起的晨光在他身後搖曳,紫袍迎風,袍上散花似墜。

五月初晨的風帶著濕氣,卷起淡淡花香送入鼻息。天際,一顆啟明星若隱若現,再過半刻,太陽便完全升起來。

“怎麼……敢,下官怎麼敢。”公孫太一微微一笑,不認為他的出現是好事。

五天前,他將偷出借抄的稿本還回,被薛石逮到,原因他已經解釋了,放他離開,至少表示薛石不會為難他。他漢人的身份無法改變,這人若仍然看他不順眼也沒辦法。

“日日上司天台,公孫司辰當夜所言果然不假。”烏眸眯起,薛石挑剔地審視他單薄的身子。

皇上北巡,留守官員僅負責日常事務,警戒之心常會鬆懈。天色若即若明,他雖一身官服,卻未戴官帽,及腰黑發迎風長長,可見隨興之至。薛石突然憶起觀流星之夜,月下,黑發垂腰,閃爍出緞綿般光澤……眉心猛地一蹙,他暗驚自己竟在此人麵前恍了心神。

大忌,兵家大忌。

他這邊臉色陰晴變幻,公孫太一在那邊偷覷兩眼,連連點頭,“薛大人相信下官就好。”突然想到這些天困擾自己的問題,他求問道:“下官蠢笨,薛大人那夜是如何認出下官?”

薛石警然回神。

如何認出他?

這個問題不難,當他從奎章閣落地的一瞬,他就篤定。說這篤定從何而來,也不過是……是那一縷飄落腰間的烏發而已……

眉一皺,心頭升起陣陣怪異。薛石冷冷一哂,跳開這個問題,“本官能認出你,是你的榮幸。”

好……好想給他一腳。吞吞吞,公孫太一硬生生吞下衝到喉頭的火氣,慢慢點頭、微笑,“是是,這是下官的……榮、幸。”

虛應之間,兩人一前一後登上司天台。

俊烏遙遙躍出天際,金色光紗飄蕩,照耀在深黑色的渾天儀上。銅趺盤底,中懸彈丸之球,巨大的銅圈層層繞在彈丸外,擬出渾天之象。

“公孫司辰……”見他全神貫注站在仰儀前,薛石憶起等候在此的目的,視線片刻不離,“你可記得當日去兵部,我在樹下射試的兵器?”

“兵器?”公孫太一側首想了想,恍然大悟,“哦,火銃對嗎?”

“對。當日缺陷甚多,近月已有改善。”薛石麵露微笑,等著魚兒開口。

這魚兒的疑點不大,說的話倒也可信,但隻要有一點懷疑,他便不能放過。今日原本是耶律德前來,瞧到那家夥不懷好意的笑,他一時改變主意,便自己來了。

他提了話頭,若魚兒順著他的話旁敲側擊,必是心懷鬼胎,若魚兒刻意避開話題,也不得不防……

“我朝有此火器,薛大人功不可沒。”公孫太一奉承一句,視線轉回仰儀,片刻後,身邊沒了聲響,他分神瞟去一眼,見薛石神色不善,似乎他說錯什麼話。撇嘴想了想,他不由得補充一句:“下官愚昧,對兵器……少有研究。”

他很想問:薛石你一大早閑著沒事,跑來司天台想幹嗎,找我麻煩啊?

薛石等……等了半天,隻聽他說這兩句,驕傲的眉頭皺起。

這魚兒似乎與他想得不太一樣,上了司天台後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再對他虛應,整張臉幾乎貼上仰儀。

目光跟著清瘦身影在司天台繞過一圈,最後,見他趴在地上不知看什麼。薛石緩緩走到他身邊蹲下,眼神閃了閃,定在一張癡迷的臉上。

幾經試探,這公孫太一善於偽裝,口滑舌巧,卻不見得是什麼大惡之徒,若說他精明,卻傻傻站著被球杆擊傷,包紮傷口時,口中城隍小鬼念念有詞,聽得他……想笑。在櫻樹上逮到他,他非但不逃,反而跳下樹解釋,確實是在他意料之外。或許,這人真沒什麼可懷疑的……

信任感一起,心中的懷疑立即退至五裏外,薛石對公孫太一的厭惡頓時減少許多。

再度看向那張聚精會神的側臉,竟覺這臉猶如生了磁石一般,令他移不開視線。

他生得俊秀,薛石知道。平日相見不是垂頭便是目光飄散,從不與他直視,更不會昂頭露出整張臉,此時嵌在藍天之下,有著說不出的……說不出的……

眉一皺,他咳了聲,原想引公孫太一注意,卻見他盯著天空狀如炮口的白雲,一手在紙上寫寫畫畫,隨口道:“薛大人神勇,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真的什麼兵器都會嗎?”

薛石聞言挑眉,盯他看了陣,確定他的心思不在說話上,否則不會有這麼隨興的語氣。

“大丈夫當然要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就算不能全精通,也要有所研究,有所涉獵。”

“是嗎……”聽得心不在焉,公孫太一僅是淺淺一笑。

一笑,風卷雲舒……驚雷動。

流星之夜,他聞香一笑。

墜樹之險,他釋心一笑。

今日,他遙看雲飄雲走,散漫一笑。

雲流白,日漸炙,這一笑,炫了薛石的眼。

呆呆盯著唇角彎弦……

這張漢人的臉瞧上去似乎滿順眼……

公孫太一未察他的僵硬,一心二用的結果便是將心中所想說出了口——

“古有雲:驕者必敗。薛大人啊,不能太驕傲,月盈則蝕,水滿漏滴。天是如此,又何況人。”

敢說他驕者必敗……炫什麼眼,公孫太一與他命盤不合,八字不合,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他怒極反笑,“公孫司辰讀書不少呢。”

“不多不多。”公孫太一終於聚起心神,聽他語有諷意,不卑不亢頷首……不不不、不卑不亢?他不卑不亢?

半趴在地的人一跳而起,白著臉急道:“薛……薛……薛大人,下官方才……”

“你方才說得很好,很、好!”臉色難看地盯著故態複萌的黑頭頂,薛石冷哼。

漢人多狡,漢人多狡!該死的,他竟然被一個軟棉棉的漢人弄得……弄得……他不是來放餌的嗎,怎可被一條魚弄得心浮氣躁?

哼!瞪一眼垂頭的清瘦之人,薛石愀然拂袖。

“公孫司辰,你好、自、為、之!”

六月的兵部寂靜如沙,風過朱門,竟是悄然無聲。

正廳內,在薛石查驗著手中新製的紫銅火銃,且一心二用聽沙沙不花在耳邊說什麼的時候,耶律德正懷抱一隻大西瓜走進來。

“薛大人真是勤快,這麼熱的天還守在兵部?”將西瓜放在桌上,一身暗花緙絲袍的耶律德從桌櫃中翻出一把無柄的長彎刀,嘴裏抱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