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沒動靜,你倒輕鬆。”眼不離掌中火銃,怡淡的神色似全不受六月酷暑的影響。
“非也,非也。雖然公孫司辰沒什麼可懷疑,我也沒閑啊。”手提彎刀衝西瓜比劃兩下,耶律德對準那碧如玉色的條紋……
冷冷的嗓音響起:“這是眉尖刀,不是西瓜刀。”
刀形似眉,裝上長柄便可戰場殺敵。被他用來切瓜,莫說他心疼,隻怕這刀亦會悲鳴。
“切腦袋和切西瓜一樣。”手起刀落,刃上已是見紅。
!又是四刀,西瓜切為八瓣,刀刀紅瓤墜。
“吃西瓜吃西瓜。”也不叫人,耶律德獨自抱了一塊啃起來。
毅色冷眸掃了眼他隨意的緙絲袍,提醒:“皇上北巡,你倒是自在。”
“唔、唔!”吐出瓜子,滿嘴紅瓤之人毫不在意地點頭。啃完一塊,又拈起一塊啃了大半,才得空抬頭。看了眼薛石手中的東西,他皺眉道:“怎麼,加固好了?”
“嗯。”薛石走到廳門邊,瞄準院內茂密大樹上的某一點。
以往的火銃不僅火藥焚燒後尾部燙手,發射數十丸後,銅身會禁不住爆裂之氣而裂開。如今加厚了銃尾火藥室的厚度,並在外部加套銅箍,堅固不少。
眯眼盯著濃密枝杆上的某一眼,高舉的火銃卻絲毫不見動靜。
噪噪蟬鳴響起,毅色眸光透過層層綠陰,仿佛回憶……
“沙沙不花,吃西瓜吃西瓜!”拉著木直而立的人,耶律德大咧咧叫道,“跟我客氣什麼,兄弟。”
“謝耶律大人。”沙沙不花找來一塊幹淨軟布拭淨眉尖刀,暗暗搖頭。這刀鑄鍛出來,若隻是切西瓜難免可惜。回首,望一眼悵悵然立於門邊的身影,他垂眼又是一歎。
小王爺又在發呆了。一個月來,發呆的次數越來越多,若是病了,他如何向北巡歸來的王爺交代?
五年前,他尚是軍中一員小將,便已聞薛石之名。除受其父英勇之名影響外,他亦聽說薛石自幼驍勇,猿臂善射,挽弓二石強。四年,平定西北宗王叛亂,他親眼目睹薛石拉弓射叛王之首。果真是挽弓滿強,百丈距離,一箭穿透叛王胸膛。那箭甚至透過叛王肉身,射串起身後的三名士卒,最後狠狠釘在地上。
當時,薛石也不過是小他一歲的雙十年紀啊。英偉資貌,眾兵望之如神。至此,對強者的敬佩令他唯薛石馬首是瞻,自願隨其左右……
對於二人的憐刀之意,耶律德感不同、身不受,丟開瓜皮隨口問:“你們剛才說什麼?”
薛石瞥他一眼,淡淡道:“公孫太一。”
“哦?”耶律德雙眼一亮,“沙沙不花,查到什麼?”
“屬下剛才說到公孫司辰是舉薦入宮,並不是從星曆生中升拔上去。舉薦者是太史院吳教授。”
“還有呢?”
“皇上北巡後,公孫司辰留守太史院,每天清晨必會登上司天台,一個時辰後下來,接著去奎章閣。白天在奎章閣讀書畫圖,偶爾會將白天未讀完的書或未畫完的圖帶回寢舍,燈燭點至夜半。夜裏,他亦會上司天台觀星,短則一個時辰,長則兩個時辰。若下來得晚,宮中宿衛夜間巡視多會見到。”
“的確沒什麼可疑。”
丟開西瓜皮,耶律德拍拍肚子,聽沙沙不花道:“公孫司辰每隔九天一輪休,休息前一日出宮,住在城南一間宅子裏。宅子不大,主人是位姑娘,也姓公孫,是您當日在一尺水酒樓上瞧過的姑娘。公孫姑娘在千步廊街開了間小店,名為‘文房四寶’,以售賣筆墨紙硯為生。她出門總是戴以白紗,鄰人都說未仔細瞧過公孫姑娘的容貌。”
“我見過?”耶律德睜大眼,見沙沙不花望向薛石,才知這家夥根本當他這個兵部侍郎不存在。他也不生氣,咬著西瓜仔細聽。
“公孫司辰與那姑娘……”沙沙不花突然停了口,引得薛石回頭一瞥。
“怎麼?”
沙沙不花瞧他雙拳緊握,支吾片刻,才小聲道:“公孫司辰與那姑娘似是……兩情相悅。”
“男歡女愛,自古皆常,那些軟棉棉的漢人更好此道。沙沙不花,行兵打戰你也不是沒見過女人,這麼一句倒讓你遲疑起來?”輕笑一聲,薛石並不在意。
沙沙不花臉色微腆,不理耶律德在一旁擠眉弄眼,隻道:“公孫姑娘約是四年前搬來大都,雙親健在,隻是不長在身邊陪伴。‘文房四寶’店便是那時所開,鄰居說初時未見過公孫司辰,也是這一兩年才見到,都道男才女貌,很……很般配。”
眼眸黯深了些。
“兩人常到一尺水酒樓用飯,遇上上元、七夕,亦會相伴遊玩……”想了想,沙沙不花加上一句,“他們並無可疑之處。”
“嗯嗯,的確沒什麼可疑。”耶律德挑起火銃製工圖看了陣,衝窗邊發呆的人說道:“薛石,公孫小哥略微注意一下就好,現在得把搗亂兵部的家夥找出來。他活得不耐煩了,跑來兵部撒野。”
皇城人稀,他借機在家偷得幾日懶,不料兵部被人掀得一團亂,接著又聽說皇宮鬧賊,薛石按兵不動,他可是一肚子火。
“是啊,敢來兵部撒野。”輕喃一句,薛石走回桌,從耶律德手中抽回火銃製工圖,卷起收入匣中。盯了眼狼藉滿汁的瓜皮,他冷道:“吃完把桌子收拾幹淨。”
“咦,走了?薛大人,你走了這東西怎麼辦?”盯著邁出大廳的人影,再看看放在櫃上的紫銅火銃,耶律德怪叫。
“該怎麼辦,你耶律侍郎會比我還不清楚?”
經過內儀門,微微頓足,回首看了眼婆娑樹影,暈綠袍角轉瞬消失在朱門邊。沙沙不花放下眉尖刀,亦步跟隨。
“……”咬著西瓜,盯著兩人消失的方向,耶律德伸手掩去大大的哈欠。
華貴的綢綿暈綠質孫袍,暗絲繡紋,玉環扣帶,傲步緩行,拂腰長發隨意辮成粗粗一股斜搭肩頭,縱狂恣意,卻也豐神俊姿。
沙沙不花看著前方那抹背影,敬謹而隨。
“沙沙不花。”前方之人叫了聲。
“在,小王爺。”
他的叫喚令前方之人停步,須臾便重新邁開。寬肩微動,似在歎氣:“漢人堆裏住得久了,久到連稱呼也習慣了漢人的叫法……”
半瞌眼簾,似漫不經心,又似沉思凝神,軒昂的身影靜靜走在街上,對街市的喧鬧置若罔聞。
他一向討厭軟棉棉的漢人,既然公孫太一暫無可疑之處,他也不必將心思放在那人身上。但……為何……
為何無法拋之腦後?
那家夥是漢人,還是他討厭的軟棉棉型,為什麼拋不開?他有何拋不開?
那家夥表麵懦弱,該逢迎拍馬的時候可是一點也不含糊,見風使舵得與他的死對頭一樣,看了就討厭。所以,他不應該為這個漢人花太多心思。
那家夥紅唇齒白……順眼,僅是順眼而已,漢人長得不都是那個樣子嗎?
那家夥笑起來……笑起來……
眼前突然一炫,薛石腳步顫頓。
沒可能,他看了死對頭的笑常常一天吃不下飯,公孫太一的笑怎會像生了根般,在腦中抹也抹不去。莫非……除了施弄墨,還有他不厭惡的漢人?
不厭惡施弄墨,是因為此人有值得敬佩的地方;不厭惡公孫太一,又是因為什麼?
冥思之間,一道灰影與他擦身而過。
皺眉側立,薛石不動聲色。
灰影是個瘦弱少年,跑出沒幾步,一群家丁模樣的人追上將灰影攔下,拳打腳踢之後,正要捉起,人群中卻撲出一名老婦,哭叫著“伊兒、伊兒”,被家丁攔在一旁。
少年被人踩在腳下,伏撐在地的雙手緊緊握起,有不屈之誌。黑發淩亂散在地上,沾了灰,卻可以肯定少年有一頭順滑的黑發……
迎風長長……
月下烏發如墜……
臉色微變,他使個眼神,沙沙不花立即上前製止踩住少年的家丁。
家丁受阻,回頭怒叫:“好大的膽!”
“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小偷。敢偷我家主子的東西,不想活了。”家丁最後一句是衝少年怒叫。
沙沙不花上下打量他的衣衫,皺眉問:“你家主子是誰?”
“我家主子乃當朝太師哈孫大人的大公子,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哼!”
“哈孫?”輕輕哼了聲,薛石走近,厲眸瞪向說話家丁,“我倒不知哈孫家中也有你這等人物,待哈孫北巡回來,請他賞你。”
他直呼哈孫之名已讓家丁生了戒備,為首家丁細細瞧了瞧他的容貌,竟嚇白了臉,跪地長揖,連叫著“小人有眼不識小王爺”。
“別古台呢?”薛石叫的正是哈孫長子之名,兩人私下有些交情,雖同樣討厭軟弱的漢人,他卻不知別古台會放縱家仆當街行凶。
“我家主子在……在前街酒樓。”
“他偷了別古台什麼?”少年被沙沙不花扶起,薛石看了眼,不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