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我心如晦(3 / 3)

“他偷我家主子的金刀。”為首家丁小心答道。

“別古台不是小氣的人,何必跟一個沒用的漢人計較,你們當街打人,驚擾民心可不是好事。”薛石語中已有對少年的鄙意。

“小王爺說得是。”家丁點頭,凶瞪少年一眼,再衝薛石躬身,“此人若交小王爺處置,我家主子定會高興。”

薛石輕輕頷首。

得到他的點頭,家丁又說了些替主子問候之語,匆匆離去。

薛石舉步要行,腿突然被少年一把抱住。垂眼盯著烏黑頭頂,他聽那少年道:“多謝大爺救命之恩,泰伊願為奴為仆,求你救家母一命。”

薛石眼角微斜,見方才被攔在一邊的老婦昏在路旁,有行人正蹲身查看。沙沙不花瞥到薄唇邊的諷刺,歎氣正要拉開少年,卻聽薛石問:“漢人,你會做什麼?”

“我會養馬,會劈柴,會做很多很多事。”少年抬頭,眼中微有淚意。

盯著少年,薛石突道:“府中差一位馬師,你就養給我看看,能將馬匹養得多好。”

不再理會少年,暈綠身影抽身離去。

沙沙不花瞪了眼,見他離開,交代少年去城東定北王府,說完急追那暈綠身影而去。

小王爺從來便厭惡像少年這般無用的漢人,會養馬又如何,他是小偷啊。以情形判斷,少年就算為母治病而偷竊別古台的金刀,以往小王爺見了隻會交官衙處置,不想今日問也不問,少年隻抱著腿叩了兩個頭,便一口答應收為馬師……

自從吩咐他教公孫司辰打捶丸開始,小王爺的行為便怪異起來。隻怕……真是病了……

生病的人,舉止行為會有所異常。

兵部——

戰戰兢兢抬頭,小差吏躬著身子不敢上前。好還是不好,他真希望尚書大人能回個話,他才好回資武庫交差啊。

“你是在沉思,還是在發呆,薛大人?”一道聲音傳來,小差吏立即決定將此人當成神來敬佩。

“你還知道來?”瞪著火銃發呆的人終於有了反應。

“好不好,你快些給小差哥一個答案。若這次的改良可行,資武庫便要開始成批趕製火銃,壯我兵威。”耶律德收了傘,拿起桌上的紫銅火銃,眯起眼比了比。

比起一個月前,銅身加了六道箍,輕了不少,也更為耐用。

薛石以指擋開正對自己的銃頭,轉向小吏道:“待這改良火銃交皇上看過之後,便可成批打製。你回去告訴庫長,這些日子天氣炎熱,他辛苦了。圖我再改改,過幾天送去。”

小吏麵含喜色,叩首,“謝大人。”

待小吏走後,耶律德拿起火銃製工圖瞅了一眼,突道,“薛石,是不是因為加強防備,那小賊不來了?”

“不來也不可鬆懈。”

“是是是。”耶律德點頭,表情卻一片慵懶。

盯著那張臉,薛石揶揄道:“你真是……醉在溫柔鄉裏,根本忘了數年前你我戰馬獵鷹、征兵南北的豪氣。”

“誰說我不記得。”耶律德白眼一翻。

“哦?”劍眉一挑,“那我問你,四年前南征圍城,迎戰前一夜,你我賭城中降者多少,不降者多少。”

“記得。”耶律德輕笑,“那時,你賭六千強,我賭不過五千。結果,將不降者全部斬首,得首七千零一十二顆。算你贏。”

薛石一笑。

“可是……”耶律德歎氣,“殺了那麼多金人漢人,現在那些人還不是在我大元的國土之上,是我大元的百姓。如今蒙古、色目、南、漢混居,我瞧也不錯。啊對了,青桂樓請了高麗舞姬,一起去吧!”

薛石搖頭,“我不去。戰鷹多時不飛,會生惰性,你,真迷在裏麵了。”

“你不也是成天迷在暗器兵陣中。”耶律德憤憤咬牙,他實在很怕哪一天自己進兵部時,像炮彈一樣被彈飛出去。“好好一個兵部,被你弄得像陷阱窩,誰還敢來……你這些日子怪怪的,上次那偷兒沒踩到陷阱,你受打擊嗎?”

“勝敗乃兵家常事。”這點小事,他還不屑為辱。

耶律德就當沒看到他不屑的表情,貼近他耳朵道:“聽說……你收留一個漢人在府上養馬。”

“聽誰說?”

“你管我聽誰說,怎麼,不討厭漢人啦?還是……”

冷冷一哼,眉色傲氣不減,“我討厭軟棉棉的漢人。”

還是那句口頭禪嘛。耶律德點頭,“行了行了,不要想漢人也不要想男人啦,今晚青桂樓,我們看高麗舞姬去。那些女人又柔又水,腰肢軟得像棉花,不比南方佳人差。”

“……不去。”

“薛石!”被他輕視的眼神惹怒,耶律德脾氣陡起,“你想一輩子在戰場上打打殺殺啊。記不記得我們以前說過,待天下平定,我們要喝最好的葡萄美酒,享最好的美人。你不看女人,難道想看男人!”

想看男人……

想看男人……

心頭一震,他甩開耶律德放在肩上的手,怒道:“就算我喜歡看男人,又怎樣?”驕傲如他,容不得旁人置喙,即使兄弟也不行。

霎時一怔,耶律德眨眼,掏耳朵,“你……你再說一遍?”

冷哼,薛石不理會瞪到凸出的眼珠子。

“你喜歡男人?”耶律德盯著他移動的身影,喃喃自語,“若說是兄弟之情的欣賞,英雄惺惺相惜,倒也不算什麼,不過……天哪,天哪,難得你也染上漢人那些奇怪嗜好?”

“什麼奇怪嗜好?”

不理他,耶律德抱著腦袋兀自苦惱。他不像薛石隻讀兵書,儒學教禮之書他讀得多,自然知道——“你知道漢人將男人喜歡男人當成什麼?斷袖、龍陽、分桃。其實呢……戲曲裏唱得多,也不是什麼稀奇事。我瞧有些梨園戲子的確比女人還漂亮,若你真不愛女人愛男人,兄弟我也不會說什麼啊。被我大元滅了的宋朝皇帝也喜歡男人,還當成妃子養在皇宮裏呢。”

“你胡說什麼?”

“你一向眼高於頂,若得你喜歡,那男人必定有過人之處,誰?誰能讓你喜歡上?”苦惱一陣,耶律德大叫,正要撲上去問個明白,襟口一緊,早已被人揪了過去。

“你、到、底、胡、說、什、麼?”深邃的眼死盯著他,揪在衣上的手竟微有顫抖。

男人可以喜歡男人?不是敬佩,不是惺惺相惜,不是兄弟之間的把酒豪情?

“我說——喜歡男人也沒什麼大不了。難怪這些日子總聽說你在發呆,在耳房裏一坐就是半天。是不是你喜歡人家,但人家不喜歡你?這也難怪,要男子喜愛另一名男子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你這人心高氣傲,自然拉不下臉麵。若真如此,兄弟教你……嗯,投石問路,先探探那人,若他也對你有意,那就皆大歡喜……”任薛石揪著衣襟,耶律德自顧自說了一陣,突然靜下聲音,直視他——“不過,你要先告訴我,那人是誰。”

那人是誰?

被耶律德帶笑的眸一瞪,腦中霎時閃過一道身影。

最初,是懷疑他入宮的目的,幾經試探,卻不見他有馬腳露出;那夜當場逮住他,他的解釋雖然入情入理,心裏卻仍存幾分懷疑;在司天台上,他展露不同以往的一麵,加上沙沙不花的回報,懷疑早就所剩無幾。

即使如此,他卻拋不開腦中的那張臉笑,反倒越來越清晰。

漢人,沒用的書生,他分明厭惡到骨子裏去,怎會……

怎會拋不開?

“是誰?那人到底是誰?”

耶律德的叫聲變得越來越遙遠,繞在心頭數月的怪異感似要從深潭中破水而出……

眼前飄過一縷黑發,迎風長長……

黑發總是垂在那人身後,月下會染上一層白暈,藍天下則會閃出點點金色。揚起的烏發映出一張清秀的臉,眉眼總是淡淡的,柔柔的……眼睛總是盯著遠遠一點,不知看向何處,甚至帶著些空洞……對他笑時,總能感到幾分虛假。

那近乎空靈的淡淡微笑,給了花,給了地,給了天,竟從不曾……給他。

因為不曾得到,所有他不甘心。因為不甘心,所以才拋不開吧……

這從未有過的拋不開是喜歡?

喜歡男人?驕傲如他,喜歡的竟然是男人?

他天天念的是“殺氣不在邊”,怎會明白這兒女情長是個什麼滋味。然而,驕傲如他又怎會讓自己處於不利的境地。既然不甘心,既然那空靈微笑無一給他,那麼,何不自己去奪取。

咚咚心跳如鼓,等到平複如常時,耳邊大叫的聲音已消失,耶律德早無蹤影。記不得自己是怎麼打發掉耶律德,盯著掌紋,黑眸中閃出勢在必行的光芒。

男人如何,女人又如何,他薛石不是古板虛偽的漢人,喜歡就是喜歡,厭惡就是厭惡,即使那人同為男兒身,他也不會覺得多麼不容於世。

敵心未明,不能打草驚蛇,倒不防投石問路。

兵部內,日落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