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男人還可以哭成這個樣子啊!宿衛心中皆是一歎。
一道拂袖之聲裂空傳來,引得宿衛由歎轉驚。
他們怎會忘記,薛大人最厭惡就是軟棉棉的漢人,特別是百無一用的書生,公孫太一偏偏就是一副文弱書生模樣,竟敢當著薛大人的麵掉眼淚,怕是犯了大忌。
靜……劈劈……隻聽到火把燃燒的聲音。
押去兵部?還是押去刑部?宿衛們暗猜。
頃刻間,令眾宿衛齊齊掉眼珠子的事發生了,驍勇聞名的兵部尚書竟咧嘴一笑,如沐春風。
“你還有這本事。”說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薛石伸出一指沾撫她眼角淚水,隨後將手指放到唇邊輕輕一舔。
轟!公孫太一如遭電亟。悠悠蒼天,這蠢笨如豬的家夥竟然當眾調戲她?
這一幕,令全場宿衛,包括遠遠探頭的星曆生,齊齊抖落一地雞皮疙瘩。
始作俑者自大狂妄,全不在意引來多少震撼,僅是回頭下令:“包圍寢舍,一寸一寸仔細搜,那偷兒跑不了多遠。”
宿衛聽得命令,火把頓時散開。被吵鬧吸引來的星曆生遠遠觀望,莫敢有言。
從驚訝回神,止了淚,公孫太一吸吸鼻子,眼角殘留著他方才掃過的溫熱,微感赧顏。
真是丟臉。在那些人眼裏,她的哭應該是膽小懦弱的表現吧。如此……也不差,是她想要的結果。他們不捉拿她,圍住寢舍幹嗎……
“大人,他……”
“他不是偷兒。”
咦?咦咦咦,不懷疑她?薛石不懷疑她是偷兒?不會吧,那她短短時間內絞盡腦汁想出的一堆開脫理由豈非無用武之地?
偷覷薛石之際,公孫太一聽到隱隱犬吠傳來。片刻,五隻碩大的黑狗被牽到草地。薛石將紙圖放在其中一隻黑狗鼻下,那狗嗅了一陣,狂吠數聲,直接向……向……
向公孫太一撲去。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死狗敢咬她?
腳尖輕動,正要以“狼狽之姿”躲開,狗繩已被一隻粗壯的胳膊拉住,力氣之大,竟讓那隻黑狗昂頭嗚咽。
“他真聰明,想是從你那兒拿的紙。”牽狗人——薛石,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黑眸在水洗清秋的眼角微微流連……收回視線,他將紙圖丟給身後宿衛,轉將黑麵巾移至狗鼻下。
終於,這次黑狗不撲她,狗鼻伏地四下嗅嗅,汪汪叫著向寢舍邊一棵大樹衝去。
火把立即聚集於樹下。
薛石冷冷一笑,走過去。公孫太一盯著他手中的黑巾,皺眉想了想,抬腳隨在他身後。沒了麵罩,她倒要看看那家夥長什麼樣,竟然劈暈她又“拋棄”她……
倏地,一道黑影如閃電般從枝葉中射下,直撲薛石。腳下遽動,公孫太一飛快閃到一邊,謹遵她公孫家祖訓,隔岸觀火。
兩腳微開,身如峭岩般巍立,發尾輕甩,薛石擋臂直隔,迎上那道黑影。衣袂翻飛間,公孫太一終於看清黑衣人麵貌,是個斯文的青年。
薛石對上他時,有一瞬的怔呆,隨即冷冷擠出一句:“狡猾的漢人。”
黑衣人一笑,“多謝小王爺收留之恩,在下將王府的馬養得膘肥體壯,也算對得起小王爺了。”
冷冷輕哼,薛石縱身攻上。
與薛石相比,黑衣人身骨清瘦,身手卻極為靈活。他胸口有傷,無心戀戰,抵抗數招後,曲身掃腿,擱開薛石後提氣向簷上衝去。扯出冷峻的笑,薛石並未追趕,卻從宿衛手中取過弓箭,一輪瑩白彎月之下,挽弓如滿月。
咻!一箭射出,遠遠傳來重物落地聲。
太陰、鉤鈐、軒轅十四……這麼黑也能射中?公孫太一抬頭呆呆看天,再慢慢垂眸,瞪著一群火把跑遠,直到眼前伸出一隻搖晃的手,才恍恍然收回視線。
一雙關切的眸正盯著她。
“薛大人!”
“快回去。”薛石丟下一句便離開。
咦?心中有疑,不用多想地一把捉住寬大袖尾,她不解,“薛大人,你……你為何半點也不懷疑下官?”這家夥素來看漢人不順眼,照此情形,縱使他不是小偷,薛石也定會編個窩藏盜賊的罪名借故押她去刑部折磨一番,而不是為他說話。
她的疑問似在他意料之外,盯著捉在袖尾的細白五指,他慢慢抬眼,“為何要懷疑你?”
“……”袖尾一扯。
“我送的彎刀,你可喜歡?”
“……”袖尾一鬆。
“想不到你的眼淚說掉便掉,我真是……越來越著迷於你了,太一!”
怔在原地,薛石何時離開也未察。待公孫太一明白他這話的言下之意是說她方才不過是“裝模作樣地哭”之後,白牙恨恨咬緊。
擒下黑衣人的那天是九月初二。
九月初八,吉日,皇上回宮,大都一片歡慶。
九月初十,晴空萬裏,禦溝飄紅。大明殿,早朝——
心不在焉聽著朝臣歌功頌德,薛石垂眼一掃,瞟到斜對麵低頭含笑的男人。
這家夥真令人討厭。左看那張臉,虛偽,右看那張臉,狡猾。與這男人同朝為官,真是他生平一大敗筆。
移開視線,腦中沒來由地浮漾出一張垂淚的臉。
他的淚……是裝模作樣吧。也是奇怪,瞧到公孫太一的懦弱模樣,他竟完全沒有厭惡。原本還懷疑他對漢人的厭惡感是不是消失了,今日見到舒南恭,還是討厭。
太一垂淚,他隻瞧著有趣,若是那舒南恭垂淚……視線瞟向舒南恭,全身一顫,薛石腳底升起惡寒。
這些日子忙於皇上回宮之事,政務倥傯,日無閑暇,沒空去瞧那晚嚇哭之人,差沙沙不花又送了兩柄彎刀,沒見他回什麼,倒是沙沙不花回報,每次見了禮物太一臉色發青。
那些詩是他從耶律德那兒尋得,那家夥愛讀儒書,說這些詩能表心意。他的心意……應該表得很坦蕩吧,莫非太一不喜歡彎刀?嗯……改送些其他試試。
今日早朝報時的司辰郎不是太一,莫不是真被偷兒給嚇到?待會抽空去瞧瞧他……
心神遊蕩直到天子退朝,眾官員步出大明門,薛石緩行其中,正想著去何處找人,身後傳來一道雍滑笑聲,“薛石,方才刑部尚書說宮中出了偷兒。”紫袍男人負手行來,俊品卓然。
“施大人。”薛石頓步回身,“那人來偷火銃圖,已被下官擒下,現交刑部拷問。”
“偷火器者,必有圖謀。偷火器製工圖,必存鑄造之心。”眼角如風中翎羽微微一動,紫袍男人丟下這沒頭沒尾的一句,微笑離去。
私鑄火器,等同叛亂。有叛亂,必有戰事。
薛石斂眼含笑,眸中隱去些許……興奮。
若有心找人,那人也並非刻意躲避的話,並不困難。
不知不覺走到紫檀殿邊的廊道,拐彎,可見一株金點殘掛的桂樹。這兒正是他逮到公孫太一偷懶午睡的地方,也是……太一躍樹摘花的地方。
接近晌午,不知他是否又偷懶來此?
迎上茂疏錯影的枝葉,果然看到簷梁後隱隱露出一截袍角。
也虧他能找到這隱蔽之地。不多想,薛石提氣縱上。
原以為會看到熟睡的臉,卻不想公孫太一正仰躺著翻書,聽到聲響側頭,對上一雙驚喜的圓瞳。
“薛大人!”
“太一你真是……好雅興。”不覺尷尬,薛石貼著她在簷頂坐下
他正巧坐壓住一片袍角,害得公孫太一翻身不是,坐遠更不成,暗暗咬牙,隻得小心翼翼撐起身坐在他身邊。
【兵來將擋,水來土俺。太一我怕你不成?】
眼觀鼻,鼻觀心,靜靜坐了一陣,不見薛石說話,她抬眼,卻見他盯著樹幹一聲不吭。偷扯衣袍,他紋絲不動。遲疑片刻,她忍不住開口:“薛大人,那晚你為何半點也不懷疑下官是偷兒?”
薛石微微側首,揚眉,“懷疑你?你當我是三歲孩童,這點伎倆也分不清?”
好驕傲的一張臉。公孫太一習慣地揚起笑,點頭稱是。
“嘴上說是,你心裏可不這麼說,太一。”掃一眼她的笑,薛石直覺認為她在虛應。哂然抿唇,他卻不覺得惱怒,幹脆趁她問起時解釋個明白,“那偷兒是我府上的一個馬師,前陣子在兵部鬧過,他翻亂文櫃,卻故意躲在一邊,想借我檢查火銃圖有沒被偷時,可知圖被我藏放何處,好待他第二次竊取。我便將計就計,故意將圖‘密送’資武庫鎖藏,他果然上當。即使我沒能擒下他,那圖讓他偷去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