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圖?”
“對。那晚射他一彈,他想跑也跑不了多遠,定會失血過多暈倒。宮犬聞著他的血味也能追上。他栽贓你,根本無任何意義。”
也就是說她白白被人劈暈,活該?公孫太一低頭翻白眼。
“兵不厭詐。”
詐你個饅頭。想到“中心養養”,她的氣立即澀悶於胸。雖然這人驕傲的樣子很像公雞,處事卻有條有理,心思縝密,沒可能不發現她是女兒身吧?或者,送她一些龍陽同好的詩,也是兵不厭詐?
食指扣打膝蓋,眼一轉,她笑問:“薛大人……”
“被漢人叫得習慣,我竟也聽得習慣。”銅色俊顏微傾,“太一,蒙古人之名不同漢人,薛石便是我的名,若要說姓,應是脫脫裏台。你明知我心意,喚我一聲薛石又如何,何必加那生疏的大人。”
“……”
他突然側身,一手穿過她腰側壓在青瓦上,嚇得她直覺後退,偏偏袍角被他壓住,跌成了仰躺姿勢。
高大的黑影投在身上很有壓力。兩人之間僅僅隻有一本薄書相隔,明知徒勞,她仍是將書攔在中間,神色戒備。
一手撐在她耳邊,一手撐在腰側,他細看她的神色,莞爾笑道:“太一,你的麵具真多,告訴我,微笑、哭泣、戒備,你這張臉上還有什麼情緒出現?”
這姿勢……她苦笑,試著探問:“薛大人,我……我是男人。”
“我知道。”眼角淺斜,情不自禁繞起散在簷上的黑發。
“你……你也是男人。”
“嗯。”心神全在指間縷縷黑亮烏絲上,他漫不經心點頭。
“你……你決定……向著那龍陽斷袖之路走去?不後悔?從此不再喜歡女人了?”被他拉住頭發,雖不痛,她卻不敢亂搖腦袋,脖子僵硬。
皺心攏了攏,他輕哼:“漢人就是虛偽,我既然喜歡,便不會躲著藏著,為了那一點虛偽名聲裝模作樣。若是其他男人,得了我的欣賞,我一樣如此。我送你的禮物,可喜歡?”
禮物?早被小姑姑拿去切水果了。
“喜歡,喜歡!”她笑,虛偽地笑。
得她這一笑,濃眉突地緊蹙,為剛毅的臉添得幾分戾氣,“太一,你不喜歡男人?”
“喜歡,喜歡!”她當然喜歡男人。
“你的笑太假。”伸手捏她的臉,他全不覺得這動作有多突兀。倏地,腰一沉,壓近與她的距離,嚇得她兩肘齊滑,徹底平躺在屋頂上。
“薛……薛大人……”
“薛石!”笑臉在她眼中放大,無形的吐氣輕輕噴在泛出荷色的玉顏上,蕩出一絲曖昧,“太一,我不勉強你。隻是……我喜歡的,就一定要得到。我討厭的,就一定要打敗。這是我脫脫裏台一族的驕傲。你可知,我極厭漢人,數年前隨世祖南征,我誓要為世祖奪下江北一城,寧可殺不降者六千零一十八,也不放一人。”
“……”這般威脅也叫不勉強?
“太一,能讓我不討厭的漢人……不多。”
“……”
“能讓我喜歡的漢人,更不多。”
他的臉越壓越低,迫她不得不撐起一掌抵上堅硬的胸,“薛大人……”
“薛石!”他笑,笑裏藏刀。
“薛……薛石。”她從,從善如流,順便用空出的手輕撫自己光滑的臉,“你就……真的不懷疑?”
“懷疑什麼?”盯著她滑動的手,眸色變深。
“懷疑我……我……”眼簾半闔,墨睫輕眨,荷色粉頰依稀閃出一絲羞態,素手在玉顏上輕輕撫過。
【快懷疑,快懷疑!看了我這滿目惆悵、半羞半開的模樣,就不信你不懷疑我是巾幗女紅妝。】
他果然怔住,盯看片刻才說了句:“你真被嚇住?”
她摸摸摸……聞言手腕遽抖,一路摸到青瓦上。
“薛石……”加一句軟語溫香,就不信他不會心酥如醉。
“我以為……”頓了須臾,他恍然明白,“你那晚真被嚇哭?”
“……”她沉默。對牛彈琴不需要說話。
臉色古怪盯她又瞧了陣,他似下了決定,“太一,你的功夫並不差,沒想到膽子居然如此小……”
想繼續沉默,但——“什麼叫我的功夫並不差?我、我不會武功……啊!”
兩頰被他突然扣住,危險的氣息越來越近,“太一,到此刻你還要瞞我?
“下官……怎麼敢……”
“你身手靈活,那晚也自言幼時習武,豈是不會武功?”
身手靈活等於會武功?這是什麼歪理。公孫太一泄氣一歎,“薛大……薛石,若說我隻會輕功,其他……真是一點不會,你信不信?”
水眸定定然瞅著他,並不若尋常時的虛應。他凝眉沉思,半晌才道:“信。不過……你空有輕巧的身子,日後就隨我騎馬練箭,也不必被偷兒給劈暈了去。”
“……”
見他不語,腮頰微微鼓起,薛石心中一動,氣息噴在她臉上,“太一,你……真不喜歡男人?”
為什麼這個笨蛋就是不懷疑?
被他強扣著頜,黑眸中那份侵略不容樂觀,眼看他的唇就要……艱難地咽下口水,她急中生智,“久聞薛大人博聞強識,熟讀兵書,可知《素書》有雲:絕嗜禁欲,所以除累。貶酒闕色,所以無汙。”
他微怔,“……知。”
“所以……薛大人,你一定是位絕嗜禁欲、貶酒闕色的英雄。你送太一金刀彎匕,太一當然明白……明白你的心意。隻是……”羞怯一笑,眼角微斜,粉臉微側,她細聲道,“你也要給太一一段適應的時間……”
這無意間流露出一段風情,卻令深暗的黑眸染上一層幽光。
秋風習習,他口幹舌燥。
偷偷斂眼,隱去一閃而逝的古怪,她再接再厲,“昔公孫醜曾問孟子: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你可知孟子是如何回答?”
他從來就不讀“夢子”。
遽皺的濃眉惹來她輕笑,自己倒先答了出來——“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
“你……”
“你若真心待我,等到我四十歲後吧。”她施施然一笑,“四十歲後,太一定會對薛大人動心,而不會顧忌男女之別。”不管薛石是試探也好,是戲弄也罷,現在的她能推就推,日後離開皇宮,還管什麼“我四十不動心”。
盯著她的眼半晌未動,莫測高深,在公孫太一以為他坐化而去時,終於開口:“好!我不勉強。”
擋在頭頂的黑影霎時消失,他跳下簷頂,昂首一笑,負手離去。
就這麼走了?不是滋味地瞪著那偉岸身影,她俯伏在簷上,忍不住追問:“薛石,你就當真半點不懷疑?”
背影停下,他低頭靜立一陣,慢慢轉身,“兵法有雲:智莫大於棄疑,事莫大於無悔。你又何必總讓我懷疑你是偷兒。初時,我的確懷疑過,隻是……”薄唇飛笑,他的聲音低下,眉間卻是狂傲,“我既傾心於你,自當不疑不棄。”
語繞桂枝,金色陽光散在高大身影之上,星星點點,斑駁搖曳,像極了夜幕中閃爍的無窮星子。
咚!那一瞬,仿佛被落地的流星砸了腦袋,砸得公孫太一暈乎乎,心情跌宕起伏。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說話也能說得這麼鏗鏘有力、擲地如金石丁冬。當真不是試探她,不是戲弄她,而是真的傾心於她?
看天,一碧如洗。看地,落影斑駁。
很正常啊,可為什麼……
右掌慢慢移向胸口,五指輕輕觸碰光滑的衣料,正考慮要不要按下去,脈搏突地一跳。她惶然瞪眼,掌心完全壓下。
撲通撲通!跳得很急……完了完了,不過是一句擲地有聲的話,她的心啊肝啊為何撲撲悸動起來。
——我既傾心於你,自當不疑不棄。
好,她倒要看脫脫裏台薛石能不疑不棄到怎樣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