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勞人草草(1 / 3)

“我既傾心於你,自當不疑不棄。”

心中一直盤繞著這句話,這一盤,盤了兩年之久。

兩年啊……薛石竟當真不曾懷疑她是女兒身,簡直……鬱悶。

鬱悶之後,公孫太一將原因歸為兩人相處的時間太少,而薛石又屬於——讚美而言,是率直坦蕩到完全不符合她公孫家訓的那類人——實際上就是死心眼。

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兩人相處的時間怎會少?

這當然要推大元皇帝每年北巡之故。皇帝一年差不多六個月的時間在上都,朝臣伴巡,身為兵部尚書的薛石自當伴駕。在離開的日子裏,他會留沙沙不花於大都,打點王府日常事務之餘,順便“打點”她——教她騎馬練箭。

結果,是她從這厚實寡言的侍衛口中“驚聞”不少薛石的豐功偉績,更知道了沙沙不花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效法《阿沙不花傳》中的英雄,以盼他百年之後能有一本《沙沙不花傳》問世……蒙古人的心思真是怪異。她隻能如此感歎。

即使薛石在大都,也常是忙得不見人影。

兵部掌天下郵驛屯牧,城池廢置、山川險易皆是重中之重,馬虎不得。一個月能有兩天休息,三十天能有二十四個時辰空閑,半甲子日子能抽出半天與她不受任何打擾的用餐,誠屬不易。更何況,他有閑時,她不見得就有空閑啊。

薛石又是怎麼個不符合公孫家訓的人呢?

若聽傳聞,絕對認為他是個狂妄自大、輕賤漢人性命的可惡之人。兩年的相處,公孫太一完全否定……不,隻否定一部分。他的確輕鄙漢人,也的確高傲驕縱,然而,他卻是個至情至性之人,率直坦蕩,本性不壞。

將自己的喜好毫不隱瞞地表露,在旁人看來雖然驕傲,在她這深受公孫家訓潛移默化的人麵前,倒不如說是最真實的表現。

喜歡便是喜歡,厭惡便是厭惡,不虛偽。隻是,這個明明不虛偽的人,卻意外地沉迷於兵家的虛實戰略,上屋抽梯瞞天過海兵不厭詐說得可謂順口之極。

他並不好色,說性好男色有那麼點過分,但他厭惡虛偽,說喜歡“她”這個男人,就真喜歡下去了。

他說不勉強她,兩年來的確無任何勉強之意,最多不過抓著她的頭發把玩。偶爾,她對著鏡子再三打量,確定自己長得不算醜啊,奈何他就是不懷疑她女扮男裝?唉,自幼養成的瀟灑舉止真是要不得。

朝中是非多,即使她不想引人注意,他的青睞或多或少會惹來閑言閑語,好在她將見風使舵當成家常飯,虛虛實實模棱兩可,搪塞多了,那些官兒也就見怪不怪。這當然也幸得她在宮中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九品。

楊文素年頭升為司辰郎,目前以靈台郎為升官目標,對於她安安分分滿足於小九品的位置很不理解。

他當然不能理解,皇宮又非她公孫太一長久逗留之地,過些時日她也該走了。不知她走後薛石會是個怎生的表情?想起那“四十不動心”之說,她有點期待。

而她的期待,被突來的變故打斷。

大德四年,十一月——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不大,僅在屋簷梁頂上裝飾了些許銀白。黃昏的一尺水酒樓,厚簾擋去寒氣,酒客歡笑聲不斷。

一處僻靜的雅室內,綿織金紋,皮裘半袖的男子側首盯著細眉微蹙的清瘦青年,語若春風:“太一,你已經盯著那杯看了好一陣,那花紋很好看麼?”

默歎一口氣,公孫太一放下瓷杯,不解他為何此刻還能語如春風般輕鬆。

“你這一歎,是舍不得我離開?”

舍不得他?蹙起的眉頭加深幾許,公孫太一斜去百無聊賴的一眼。

兩年了,她是以怎樣的心思與他相處?初時當他是蒙古貴族,然後覺得他蠢笨如豬,再然後覺得他率真得讓她小小汗顏。

他傾心於她。

他傾心於身為男人的她。

是不是真要穿上女裝,他才會恍然大悟她是嬌滴滴的姑娘?就算……就算達不到小姑姑那嬌滴滴的意境,她自認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實際上,這僅是她偶爾一閃的念頭,絕對不會付之於行動。她已經許久許久許久……未穿過女裝了。

“不說話,是有心事?”大掌伸過來,將垂成一束的長發繞於指間。

淡淡水眸斜過一記,公孫太一狀似無意,問:“這次平叛,你已胸有成竹?”

他輕哼,未置一辭,明白她突來的疑問源於昨日早朝。

五指滑過烏黑長發,視線透過長發,回到昨日朝堂上——

世祖立國時,為佑宗親,將西北國土分封欽察、窩闊台、伊利、察合台四大汗國。這兩年,北方汗國宗王表麵平靜,實則心存異心。當年偷火銃圖的偷兒,經探子查證,乃是察合台汗國宗王海都的親信,無奈在刑部大牢被人救走,失了蹤影,也沒個對證。

所謂鷙鳥將擊,必匿其形。兩年沉寂後,海都起兵謀叛。

正好正好,他研究多時的戰陣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當庭請纓出戰,誰知魯王木玉昔插來一腳,兩兩相爭的結果,是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立下豪言:“不拿下海都,臣誓與陛下永不相見於朝堂之上。”

他不覺得這言辭有多狂妄,魯王虛長他幾歲,聽他此言後倒也不再堅持。五日後,他即將領兵平叛。

“你若敗了呢?”清如初雪的嗓音響起,喚回他飄遠的心神。

“我不會敗。”他眼中盛滿自信。

這人,哪來那麼狂妄的自信。公孫太一搖頭,不知此刻心中到底是何種情感。

“我若敗,永不回大都,你可高興了。”想起她“四十不動心”之說,他語有調笑之意,“太一,兩年了,你……仍不動心?”

峻傲的嗓音中似有一絲溫柔,公孫太一不確定,眼皮卻突跳起來。若說當初是惡意地希望他能看穿她的女兒身,兩年的相處,她竟分不清自己對他是何感覺。

他送的禮物,多半是當鋪的常客。有一次,她問小姑姑——“我怎會無緣無故與薛石扯在一起?是不是就為等他發現我是女兒身?”

小姑姑漾出一笑百花殘的絕色風姿,向她丟來一顆桃兒。她不明所以,見是洗淨的桃兒,當下咬了一口,沒留意砸向腦袋的第二顆、第三顆……直到手邊的一盤紅桃丟完,小姑姑勾勾手指,示意她再丟回去。丟來丟去,小姑姑說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