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在銅鏡裏看見的,是南歌關門的手。
那手挽著眉娘的長發,他不知為何看得驚人地仔細——那長發之下、衣袖之間的一圈金光!銅鏡原本模糊,但那金環之彩太過熟悉,怎能認不出來?聿修快步往百桃堂走去,右腕上隱藏的金絲環仿佛分外地沉重,好似一顆心都被它壓抑得刺痛沉重。
羽觴樓爆破、柳家巷移屍、那隱藏的魔鬼沒有離開開封、也沒有住入客棧,憑空消失了?除非他躲入開封市井之間、人群之中。白骨癡情配半年前出現開封,澹月將它扣在自己腕上,第二環半年之後出現在南歌腕上。隨後金簪出現、那一隻混在屍體中的斷臂……他的眉頭越蹙越緊。他沒有證據,但是他已經可以了解這歌舞升平的開封發生了些什麼。
眉娘……他往百桃堂去的時候,理智雖然清醒迷霧已經解開,但他卻沒有一點解脫放鬆的感覺,每走近一步隻覺得煩惱更盛,那理不清的煩亂哽得他有些換不過氣來。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煩亂,縱然案件的真相也許他已經明了,但為何他的心境卻是——他如果不明了那有多好?
“中丞大人?”百桃堂的姑娘這幾日簡直是日日見到聿修,倒也見怪不怪了,隻嫣然一笑,“找眉娘?她和南公子喝酒去了,你稍等一下好麼?”
聿修抿唇,“他們在哪裏喝酒?”
那姑娘一呆,“在畫眉閣,可是你……”她還沒說完就見聿修拂袖入內堂,駭得她急急讓路,閃過一邊,還有些錯愕:這裏可是青樓,眉娘和南公子喝酒,按規矩你也要等人出來,這麼往裏直闖,難道他要和南公子打架不成?眉娘她可是南公子的人,你怎麼能硬搶呢?呆了一陣,她自己揮了揮手帕啞然失笑——進去的可是中丞大人,他是不可能來爭風吃醋的,肯定又是為了辦案、辦案!
畫眉閣。
聿修不理一路上紛紛驚訝錯愕的姑娘們,徑直往畫眉閣闖,到了門口“格拉”一聲猛地拉開了門,鐵青著一張臉站在門口。
裏頭施試眉手持眉筆正自畫眉,南歌手裏拿著一杯酒,頗為意外地看著聿修破門而入。
施試眉放下眉筆,訝然看著臉色鐵青的聿修,怔了一怔,她才問:“你來做什麼?”言下怔忡,眼見他破門而入,她隻是心頭一震,居然沒有大驚大怒,仿佛下意識中就早已知道他會來。
南歌上下打量著這位“中丞大人”,見他臉色難看之極,但容貌卻文秀如女子,好似靦腆而易怒的白麵書生。南歌拱手一禮,“中丞大人。”他俊朗的眉目一揚,“破門而入所為何事?難道朝廷命官手握職權,便可以擅闖民居擾人飲酒?這就是當朝從三品的風範?”
聿修不答,冷冷地和南歌對視,過了一陣,他看向施試眉。
“你想說什麼?”施試眉緩緩站起,“可是要我回避?”
聿修依舊閉嘴,但她知道他就是這個意思。伸指籠住額頭的散發,她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他的事,我想聽。”
聿修本來鐵青的臉色更加鐵青,緩緩移過目光盯著南歌的眼睛。
他破門而入,顯然是含怒而來,卻居然不說話,就這麼牢牢盯著南歌看。
他這麼看人顯然讓南歌也很意外,南歌放下手裏的酒杯,“你做什麼?”
施試眉看著聿修的臉色,從今早就有的不祥的預感逐漸浮現,一陣涼意一分一分自指尖蔓延上心頭。聿修他不是無事生非的人,如果沒有一千兩百分的理由,他萬萬不會破門而入,更不會有如此難看的臉色。她五指籠著額頭,憑著她多年的閱曆,也許發生什麼事她已經知道了。
聿修不答,在南歌酒杯放下桌麵的一瞬間,“啪”的一聲,一記耳光打上了南歌的臉頰。
南歌猝不及防,俊朗的臉上頓時多了一記掌痕。他一時並沒有震怒,而是陡然用深沉了十分的目光看著聿修——剛才正是聿修出手如電,賞了他一記耳光。
這白麵書生居然有如此身手!如果南歌剛才有備,聿修這一耳光未必就打得中,但無論如何,這一掌的發掌、截位、發力、收手、回位每一個環節都流利幹淨得無可挑剔。這位“中丞大人”居然是一位身手絕佳的高手,南歌的酒杯剛剛放到桌上還未離手,突然用力一握,“啪”的一聲酒杯連同酒水爆裂在他掌心。他目光深沉地看著聿修,嘴邊一絲耐人尋味的笑,“中丞大人好一記耳光。南某人失敬。”他嘴邊笑著,眼神深湛變幻,冷若寒冰地看著聿修的眼睛。
聿修臉色本就霜寒之極,兩人目光相對,幾可聞冰棱破裂之聲,“這一掌是我替眉娘打你。”他冷冷地道。
施試眉的目光從聿修身上移到了南歌身上,她坐了下來,拿過桌上的酒壺給自己斟酒,悠悠地歎了一聲。
南歌冷笑一聲,“眉娘與我十年相思、兩情相悅,你替眉娘打我?”他昂首而笑,“你不覺得荒唐嗎?你是眉娘什麼人?”
聿修“嘩”的一聲摔袖負手,他幾乎從來沒有如此震怒過,犀利冷酷之極地看著南歌,“荒唐?好!我當與你先談私情、再論公理!南公子,你與眉娘當真兩情相悅、十年相思?我問你,這十年眉娘苦守開封,你人在何處?”
南歌冷冷地道:“在下遊曆江湖,踏遍名山大川,為事留難困於南疆十年。一朝脫困在下便立即北上,十年相思乃是身不由己。”
“是嗎?”聿修淡淡地譏諷,“我也不問你何事受困,你隻需告訴我你受困之處水土如何?何時下雨?何時起風?土色為何?草木為何?你是一人受困還是多人同居?你所食何物?當地是何俚語?有何種蚊蟲?你是困於房中還是洞穴?若是房屋,是何形狀;若是洞穴,是何種岩石?”
他這一連串問了出來,南歌為之語塞,臉色由寒而白,冷笑道:“在下未曾留心這許多,不及中丞大人心細如發。”
聿修譏諷之色愈顯,冷冷地道:“你若是真心喜愛眉娘,你可知她最恨何事?”
“眉娘傲骨錚錚,最恨人欺騙於她。”南歌斜眼以對,“在下聽說昨夜大人……嘿嘿,正人君子騙起人來比常人更加厲害。”
“眉娘確是傲骨錚錚!”聿修一字一字嚴勝霜雪、冷若寒冰,“她最恨一人飲酒,而不是遭人欺騙。”
此言一出,施試眉全身一震,臉色變得蒼白。隻聽聿修一字一字繼續往下說:“她最恨一人飲酒,最恨人人離她而去,最恨她能解世上千萬人之苦而無人能解她,最恨眾人皆醉我獨醒,終世無人是知己!她不想一人飲酒,所以她寧願自欺欺人,相信我昨夜是來看她、也相信你今日是來愛她。”南歌臉上變色,聿修冷冷地看著他,“她不怕遭人欺騙,隻因她已被人騙慣,她隻求一時一刻的相守,被騙也好、自欺也罷,她不想一人飲酒。你懂嗎?縱然被騙千萬次,但她看得破人情冷暖,雖然受傷卻不自傷,她還是一樣能笑著活下去,她並不怕再次被欺騙,這才是眉娘的傲骨。你真的懂嗎?”
施試眉籠住額頭的手軟了下來,掩住了她的眼睛,她沒說什麼,輕輕吸了吸鼻子,她又歎了口氣。
南歌臉上變色再變色,“你……”
“她能坦然麵對所有的傷痛,所以她才是這百桃堂的眉娘。”聿修淡淡地譏諷,“南公子,你敢再說一次你愛她麼?”
南歌臉上的神色變幻莫測,過了一陣他隻是冷笑了一聲並不回答。
“我替眉娘打你,”聿修一字一字冷冷地道,“打你利用她的癡情,她能原諒你騙她,我不能原諒。”
“你是眉娘什麼人?”南歌隻能這麼冷笑,“你用什麼身份來打我?可笑!”
“朋友。”聿修淡淡地道,“同飲一杯酒的朋友。”
“哼!”南歌驟然大笑,“可在眉娘心中你是個‘不相幹的人’,再沒什麼比這個更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