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親眼看到！也許、也許——”
“大人、您手下的士兵，還有侯大人他們，都親眼看到了。您要問問他們嗎？”黃光道。
我呆上片刻：“不用了。”
黃光繼續告訴我：“我們當時情緒很激動，九娘站出來，慢騰騰拿絲絹給陸夫人擦手，一邊問我們：‘你們要大吵大鬧引來官兵？’我們都發不出聲音。她又道：‘你們要當娘的留下親生女兒給朝廷糟蹋？’叛逆的女兒，確實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我們又答不出話。她道：‘到底走不走？’我們本來有多生氣的，氣焰都灰了下去，悄沒聲等您消息，等到了，就逃出京城了。想想那時候的事，跟做惡夢似的，誰都不再提。想想陸夫人能下這麼大的決心，我們應該敬佩才對，但每看到她和九娘……我們還是受不住。總覺得，能做出這種事的女人，簡直不像女人。”
“男人就可以做這種事？”我本能的反問。
“男人總歸心狠一點。再說，男人總歸是拚事業的。天下有男有女，總要有一種性別愛護幼小一點，不然太可怕了。”黃光有他的道理。
“那麼我，”我惡狠狠的指了指自己，“是男人！”
我這輩子沒有福份相夫教子、愛護弱小。我注定用征殺代替愛撫。一甩鬥篷，我去找陸夫人。
“大人總算肯找妾身說話了。”她掩嘴笑，“還當大人眼角裏都看不到妾身了呢！”
“我知道你女兒的事了。”我不同她打哈哈。上下反複看她，我看不出她哪裏像殺死自己女兒的人。偷走古董害死綺君的舅舅，也許，但殺死自己的女兒？不不。女人畢竟不同男人，懷胎十月哺乳一年的又不是男人。她殺嬰？不！
“哦。”她迎著我的目光，臉色未變，“因此呢？”
“你不是故意的？不是你做的？”我終於敗下陣來，虛弱的問。我這等於是請她騙我。
“妾身殺死了自己的女嬰，以便追隨大人。”她語氣仍舊沉著冷靜，仿佛從下刀那刻起，已經練習幾千幾萬遍。
“女嬰也是人。並不是說你生了她，你就有權殺她。你犯下了殺人的罪！”我怒發衝冠。跟隨我就是殺人的理由？我不要成為這麼齷齪的理由，不要把這種責任加在我的頭上。
“是的。”陸夫人點點頭，“所以？”
“我……”我要把她抓起來，判以殺人的罪麼？連鍾樓上殺人賣肉的那六人，我都曾希望給他們機會改過自新。在我麵前的陸夫人……麵色緋紅，不知是激動、憤怒、還是恐懼，她的鼻息稍微變粗了。我將叫這樣活生生一個女人去死麼？但如果不，那個死去的女嬰又何辜呢？“你下刀時，有沒有想過這是殺人的罪？你以為我不敢懲處你？”我鼻息也變粗了，應該是憤怒。
“想過什麼……大人您真的要知道妾身想什麼？”陸夫人目光浮出去，唇角掛著恍惚的笑。
“講！”
“從前有一戶人家，做過官的，家教很好，但是窮下來了，女孩子手笨，布織不好、繡也繡不好，補貼不了多少家用，而且性格又賤，喜歡跟別人說笑打鬧。”她居然從“從前”說起，我隻好聽下去，“後來爹娘就派她出去借米借錢，因為爹娘臉皮薄，自己怎麼好意思出去的，再說，反正女孩子性格賤。
“出去借東西，難免要看些臉色，有時呢，甚至要吃點虧。女孩子也沒說什麼，反正她手笨，也隻會做這個了，但這樣也借不了太多東西。油嘴滑舌、揩揩便宜，人家是沒關係的，那些又不花錢。說到錢上，誰家都不寬裕。而且人家還要教訓：‘為什麼你家這麼沒盤算？勤能補拙，生活是要做出來的呀！’對，他們說得都不錯，女孩子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家的大人做不出生活。
“直到有一次，爹喝醉了，推了一下女孩子：你會不會想辦法啊？賤丫頭！白養了你這麼張臉都今天。女孩子愣住了，隻好想辦法，想來想去，也隻能說：‘那爹娘你們賣了我吧。’
“反正是賣，零打不如整沽。女孩子安心給人作妾去，不料運氣好，嫁給人家做老婆，人家還門第不錯，也是官宦家。雖然那男人蠢了點，比任何正常人都蠢了點，一隻手還老是會抽抽，但那算什麼呢？都是小問題。大家都說女孩子嫁得好。”陸夫人語氣平淡無波。
我再遲鈍，也聽出來這是她的故事了。看不出陸夫人有這樣的一段往事，我同情起來，但害死綺君舅舅、殺死自己女兒，又是另一回事，我道：“就算你受過傷害，也不是轉頭傷害別人的理由。”
“當然不是別人原諒我的理由。”陸夫人吃驚的看著我，“但確實是妾身走到今天的理由。妾身爬進了多好的人家裏，親朋好友一下子就多起來了，他們羨慕妾身、巴結妾身，妾身就踩他們。他們又不愛妾身，妾身也沒說妾身愛他們，他們湊上來就是叫妾身踩的，妾身為什麼不滿足他們。妾身性子賤，在官場裏很有用呢！妾身總算知道自己有什麼用。老公一步步升官、陸家一步步發達，都是妾身幫忙做上去的。妾身做出來的家業，妾身是主人嗎？沒有！妾身隻是女人，那個白癡，就因為是男人，所以他是主人。妾身忍了，這個世界給妾身多少妾身就拿多少，妾身也不貪心了。可是之後，妾身遇見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