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巨春,阿斌一直很聽話,那六十軍棍也便不必打了,我替他到他隊伍的掌法軍吏那兒,說明了此節,按例記錄下來,勾銷了此帳,又吩咐替他找個拔火罐的大夫,安置已畢,再去翻看案頭文牘——該死,才能幾天不在?文牘別說案頭了,連地板都堆滿。“整個民眾國不是隻有我一個處理政務罷?”我駭然道,“為什麼要放這麼多文書等我回來批?”
“屬下們職責之內能批的,都已批了,呈上複本一份,供代元首參案。此外還有些依律非代元首簽字用印不可的,就放在案頭。”巨春城守親自對我說明。
我無可推托,隻好一本一本看下來。這一帶的政務,根本他們直接經手的官吏比我熟得多,我隻看個大體,見程序清楚、理由明晰的,就批個同意,有的涉及風土人情,我不是很懂的,發聲詢問,案前胥吏就給我解釋。
這幾個胥吏,一個比我還矮、約略留著幾根胡子、相貌平平、性情嚴肅;一個須發斑白、頗有些發福、出言詼諧;一個麵孔黑黑、身段結實、言語平實;一個清瘦無須、年紀小小,機靈處堪比張濤。這四人,還有現在在外頭跑的其他七八個,向予都跟我介紹過,道是這幾個城裏土生土長,因辦事得力,特由本城城守推薦至元首身邊協辦事務。“為師的能批下這麼多政務,得他們助力良多。”他稱讚。
我當時還不以為然,認為政務有不明白的,一條一縷都該親自到現場去詢問,為何隻問身邊固定的幾個人,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若是被身邊一小幫子人蒙蔽了,民怨沸騰、還隻當朕躬聖明,這卻如何得了?
向予隻是笑:“等你自己做了你就知道。”
如今我自己做了,我知道了,件件事都要自己去搞清,確實沒這個精力。古人說,吾生也有涯而知無涯,以有涯的生命去追尋無涯的知識,你當我傻啊?[《莊子·養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我也隻好做個聰明人,接受胥吏們的幫助算數。想想當初周阿熒還不是柳陽山一介胥吏出身?我們倚仗他的能力也不少了,如今三湖一帶整個南方,還不是他跟河白坐鎮。誰知道這幾個能幹的胥吏裏,以後不會再出一個宰相、抑或元首?
再說向予看人眼光不算差,這幾個人,辦事果然都是踏實勤懇的,跟我講解時,理路清爽、就事論事,沒什麼阿諛的空話,有七八人目前不在我案前侍立,聽說就是到民間查訪去了。我心下歡喜,對他們已有九分信任,還存下的一分,並非針對他們個人,而是不敢將代元首的職責完全放給他們決議,這些案頭文卷,我若見了特別疑難的,少不得還要親自去查問確實,才能下筆批複。
十幾個卷子看下來,其他也罷了,有三個卷子最是難辦:
一個卷子,說良才城有個小夥子、跟草原上桑族的一個姑娘談起了情,可是小夥子家的家長不太願意,中原講究門當戶對、媒妁聘定,草原上講的則是郎情妾意王八綠豆看對了眼就處在一起,倘若回族久居呢,則需求得本族族長同意。他們雙方沒有作奸犯科,草原上的邑守、族長無有不依的,但不夥子家裏不同意、不放媒聘,這門親事眼見就要黃。小夥子和草原姑娘血氣方剛,同小夥子家裏吵了起來,吵之不成,繼之以動手,眼看就要引發械鬥。良才城守暫時把兩個年輕人都關了起來,免得打架,但長關著也不是個事兒,就打算跟桑族談談,為了大家的太平日子,桑族姑娘回去後由他們管著,這倆人就別讓他們見麵了。這個卷子,就是城守請代元首幫忙跟桑族協調的。
還有個卷子,說老百姓識字多了以後,來了個毛病:喜歡編歌兒唱。編著唱著還不過癮,覺得自己編得好的,就寫了下來。紙墨多貴啊,他們自己調了植物汁液和鬆煙,就在竹皮、木片上寫,寫完了,放著可惜。官府的邸報不是通過驛站發給各官員嗎?他們就手手相傳、騎著騾馬傳,甚至還有專門辦了個生意幫人發放的。這處民間私報能寫什麼,左不過坊間八卦、情詩山歌、議論政務這三大宗。官員們覺得八卦消息傳多了,民心不安定;情詩山歌傳多了,民心思邪;議論政務多了呢,容易生亂,因此尋思取締私報。官府幹涉民間的事,是要有律法才能照著施行的。幾個城的城守就聯名請示代元首,批準各城建立個新律法,取締私報。
第三個卷子,同第二卷相類,說的是如今識字的人多了,有許多人自己寫書印起來,甚為不妥。須知上古時候,書這種東西,至尊至善,都是聖賢人物寫的;後來治學的大儒們也寫些書,那是經學堂衙門、甚至皇上親自點頭,才可刊印的;再後來人心不古,有些戲文故事也印成書,供人案頭清玩,數目倒也有限,也管得過來。可現如今,什麼人識幾個字都敢寫書,厚厚薄薄的印出來,有的講些傳奇故事、有的介紹風土人情、有的幹脆評議朝政,或者廣為印發沽名釣譽,或者幹脆自吹自擂發售賣錢,甚為不雅,請求取締,今後書籍一律由衙門印書局審定後集中印發,否則以違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