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卷子,我覺得照他們的請示準許不太妥,但要置之不理呢、也不太妥,想來想去甚是為難。案前胥吏們意見也不一,我隻有先擱下了,且看後麵的。
後麵的卷宗說,京城有個叫章明道的書生前來投靠,他本人雖沒有官職,但家裏是高門望族,文官武將都出過,赫赫有名的。他雖說他跟家裏人不對付,自願投靠我們,但他一介書生,如何能穿越戰場來到我們這裏?經過頗為可疑,因此太守不敢用他,又不敢擅自處置,便請我示下。
章明道!這個名字我何其耳熟。青亞城破,頭戴銀底碧玉冠、身穿青錦團花袍的人被我們追得走投無路,大笑回頭,扯下身上裹的將袍來,露出裏麵偏將服色:“青亞裨將章衛道在此!想捉我們徐大將?賊子死心吧!”他寧死不降,我將他屍身送回去,厲祥同我交易黃光時,拉家常般隨意道:章衛道家的兄弟挨著名為樂道、守道、明道、衛道。
章衛道是四子,章明道莫非是三哥?我道:“快把此人請進來!我要見見他。”
他如果是為了替弟弟報仇而來找我,我也總要給他一個斥責我的機會、也給自己一個向他道歉的機會。
章明道走進來,我怔一怔。
我再沒想到章衛道的三哥是這樣一個人,腰杆筆挺如楊,步伐卻瀟灑風流,也許因為長著一張圓臉的關係,看起來很年輕,頂多二十出頭,眼睛不大,但嵌得挺深,目光深邃,瞳孔攙著一點墨藍色,五官幹淨利落,幾乎可以稱得上英俊。
“你……嗬,您好,請坐。”我道,“您跟章衛道長得不像。他……是您的弟弟?”
“嗯,我比他大一個月。”他摸摸鼻子,笑笑,“我們是兩個母親生的。”
他的牙齒不太整齊,犬齒挺尖的,而且往前突,一笑就露出來,有種惡狠狠的樣子,幸而那孩子氣的圓臉幫他緩和了表情。我想起另外一個少年,修長而清麗,孩子氣的目光,溫柔順從的笑容,笑起來露出一排尖尖的細牙,龍嬰的三堂哥,我幼時僅有的幾個玩伴之一。我當時真的很喜歡他,可是他戰死時,我望著他的靈柩,卻忘記了他。
我微微的歎了口氣:“章明道,你的弟弟,是在我麵前死去的。我想勸他降我,可是他自盡了,他的侍從砍下了他的頭。”
“朔童啊。”章明道輕鬆的、簡直是太輕鬆的搭腔道,“那一刀真利落是不是?後來我們縫了幾百針才把他的頭縫回去。朔童本來以為我們隻能把他的頭落葬呢,還準備跟老人家請罪,不能帶回主人的全屍,沒想到您把他屍身也送回來了。老人家口裏不說,心裏挺感激你。他們覺得屍身能葬到祖墳裏去,還挺重要的。”
“你不恨我?”我迷惘道。
“就如大人您知道,我們不是一個母親生的。”他聳聳肩,“事實上,我母親是北方來的女奴。我能蒙父親賜一個名字,已經是他們恩德浩蕩。衛道是正室的孩子,他不稀罕我,當然,我也不稀罕他。”
章明道的麵容確實有許多非中土的印跡,眼窩深邃像草原人,瞳孔的墨藍色則像雪山人。城守給我的案宗中也說,他母親為北虜後裔,他生性浪蕩,不為宗族所喜,此事眾所周知。
我不知不覺對他生出同情,輕聲問:“怎麼會想到過來的?”
“那個家裏死水一塘,我聽說了您的許多事,還有是追隨您的人的那些事,想:這些人真沒章法,我去看看也好。於是就來了。”他笑道,“可惜在京城裏一直沒機會見您一麵,不然,我說不定是黃工部他們那批人之一。掉腦袋也值得。像衛道那樣掉腦袋,還不如像黃工部那樣掉腦袋,成為朝廷大忌,以一人換千餘名人質性命,讓主上為我痛心暈厥,快哉!”
“你不是武官。”我強忍下聽見黃光名字湧起的心痛,問他,“這一路你是怎麼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