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芳從床上坐起來,窗外天色還是黑的,她心裏有奇怪的暖意和惶然,她想也可能這些天總在糾結他們是否還在不開心,所以夢裏也放不下來。
想起彼岸那個家,她心裏就有隱痛。他們現在誰都不來提留學的事了,但她知道空氣中已有了霧氣一般的隔閡,扯動它就會有爭執,回避它也會有心痛。許多個夜晚她都會被它驚醒,想到他們在那邊無奈地焦慮,她就千般滋味,分辨不清的滋味。最近這兩個月她每次打電話回去,都是媽媽接的,東拉西扯幾句,問到爸爸,媽媽總說爸爸耳朵不好,不聽電話了,聽了也聽不清。
外麵的天色還黑著,估計是淩晨3點。她想著剛才夢中爸爸的麵容,想再睡一會兒,這時就聽到了電話鈴聲。
這十多年來,她最怕的就是這個時候的鈴聲,因為它一定來自中國,說明大洋彼岸的家裏有急事發生。
方芳轉了兩架飛機,第二天深夜趕到中國。
她拖著個大箱子,進家門的時候,方園媽媽一眼看過去,感覺她這一路哭泣而來一下子老了好多歲。
她們抱頭痛哭。方園媽媽說就等著她了,明天一早就去殯儀館,按習俗火化不能超過3天。
方芳走進爸爸的臥室,那張桌子上,爸爸在相片中笑著,周圍擺著白菊、百合,和一些水果。照片中的爸爸和昨天淩晨夢裏的幾乎是一個形象。有那麼一刹那方芳幾乎恍惚,她想,難道爸爸昨天漂洋過海來看我了,一定是的。
在爸爸生前幽暗的房間裏,方芳對著照片號啕而泣,亮在菊花百合旁的電子燭台閃著紅光,方芳想著昨天夢中爸爸的笑顏,她嘟噥,爸爸你不生我的氣了吧,爸爸,你來看我,就說明你不生氣了。
方芳哭啊哭,哭到窗外的燈一盞盞都已經熄滅了。媽媽說,你要不和我擠一床睡吧。
方芳說,我再坐一會兒,你先睡。
方芳坐在爸爸的床邊,看著紅色電子燭光在明明滅滅。她從箱子裏掏出幾盒巧克力,放在水果旁邊,她說,爸爸,你覺得苦,就吃一點。
爸爸的床上放著他以前的衣服,這些舊物明天也將被帶去燒掉,以免日後睹物思人。它們散發著這個家的味道,那也是自己在大洋那邊每每想家時總能念起的味道。方芳淚水洶湧,每一個角落都讓她心痛,她覺得這一生真的短暫,春夏秋冬,四季一生,就這麼些衣物,能廝守在一起的時光也多麼短暫,她用手摸索著這張床,她仿佛在感受父親最後日子裏的病痛。她開始惋惜自己的分離,她甚至羨慕起哥哥方園這些年與父母的相依。她感覺淚水在臉上縱橫,她想我是一個沒用的女兒,真的是沒有用的,爸爸你恨我吧,我知道你怨我。坐在這裏我也在怨自己。她好像看見爸爸靠在這昏暗的床上盼著自己,像無措時張望一條小徑。這想象幾乎讓她肝腸寸斷,她覺得他可憐,也覺得自己可憐,但更可憐的是自己無法提供的安慰。夜風吹進窗來,方芳看了一眼陽台外麵。那安慰像火苗一樣,如果一點點地撥,它還是會讓彼此好過一些。
一陣陣風吹進房間,窗外路燈的折光落在牆角上,那些家具,那些擺設,好似都沉浸在舊時光裏,這老屋就是夢裏依稀的樣子。方芳想,都說前三天逝者還會回家來,爸爸你是不是正在回來?
她把手伸進麵前的衣物,她說,爸爸,讓我帶一件你的衣服回美國去,留個紀念。
她輕輕拉過那件淡藍色的薄絨西裝,她想不起爸爸穿這衣服的樣子,她觸碰到了它略鼓起的口袋,好像有個什麼本子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