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他往日裏的相麵一術到底是弄真的還是玩假的,說是假的,卻被他頻頻說中了;說是真的,怎麼瞧他一副嬉皮笑臉的神色也不似啊!
負浪卻道,李原庸這家夥也忒較真了些,非得他道個一清二白嗎?直說了吧!“這個時候,西夏那頭會派來找我的人,隻有一人——隻有她一人。”
攬著負浪的肩頭,李原庸在不知不覺中竟擺出兄長的架子來,“叫我說,還是見上一麵吧!好歹也好過那麼一段,見一見又當如何呢?”
“可見上一麵,又能如何呢?”
負浪早就打定了主意,吩咐李原庸:“你去替我帶話給老家來的人,就說……就說叫她快些返回西夏。此時大理對西夏防範甚嚴,保定帝弗即位,正是要立威揚名的時候,若讓王宮內苑裏頭的人知道西夏宮闈之人已秘密滲入到大理內宮,隨時都有可能動手抓了她,再借她敲打敲打西夏。”
晚風徐徐,送來樹梢稀稀疏疏的聲響,那麼片刻的靜默,那麼至高的孤寂,讓這對血親的弟兄彼此相連的心到底暖了起來。
“當真不見?”
“你當真繼續在這宮裏窩下去,不帶著密所遠走天涯?”李原庸擔心負浪後悔,負浪卻反倒勸起他來了,“還是走的好,這宮裏頭到底太複雜了,不適合密所,也不適合你,更不適合你們今後的子嗣。不若輕快些走了,何處不得安身?何處不比這裏頭強些?”
“可我得守著主子。”自打素徽退位後,他便以“主子”稱呼她,李原庸悠悠一歎,歎去了這麼些年漂泊無蹤的孤寂,也歎去了這一身的承擔,“密所是這世上唯一讓我覺得比命都重要的人,主子成全了我,便是我的恩人。我知她活得已是不易,我得守著她,這我虧欠主子的。”
“若有朝一日,她出宮呢?你便可同密所一起得自在了。”
負浪若有所思地念叨著,若有所思地仰望長空,正出神地不知想些什麼,從屋簷下頭飛上一隻繡鞋。
啪嗒——
正中他腦門,壞了負王爺這一世的玉樹臨風。
“誰啊?”
負浪拉下那隻繡鞋,朝下探了探頭。屋簷遮了去,沒見著人,卻聽到密所的聲兒了——
“主子請二位快些下來吧!說是永耀齋年久失修,二位貴主兒墜下來還罷了,隻別將房梁給折騰斷了。”
李原庸得了密所的聲兒,頭一個先奪下負浪手裏的那隻繡鞋來。單瞄了一眼,便知道這繡鞋的主兒是誰了。
“什麼時候學會丟鞋扔襪了?”
總以為他的密所最是賢惠可人、溫靜順從的,居然也像個潑婦似的丟起了鞋襪。李原庸思量著,日後可真得好生防範著,未免河東獅吼,他還是安分些好。別說是負浪了,就是他,也得緊趕著把西夏來的那位貴主兒速速送回去。
負浪瞧著李原庸膽戰心驚的小樣兒,不屑地睇了一眼。堂堂一國武將,居然畏懼一個小丫頭片子,一隻小小的繡花鞋。他這等行徑不僅連西夏國的臉,就連身為男人的底子都給他丟盡了。
“你大可放心,這鞋雖是你家女人的,可扔上來的絕不是她。”能做出這番舉措的,除了素徽,再不做第二人想。
一把拽過李原庸,負浪拖著他飛身入了場院。果然見到素徽躺在搖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著時鮮果子,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出一句——
“老家來人了?”
李原庸一聽這話,下意識地領著密所退了出去,單留下他二人促膝相對。
負浪就著她咬了一口的果子就吃了起來,嘴裏還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你不是都已知道了嘛!”
素徽撩撥著散在肩頭的青絲,正正經經地將自個兒安置在他的跟前,“如今,我也算是得了規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連這永耀齋外頭的天是個什麼色都分辨不清,還如何知道那許多的事?”
負浪一怔,真真假假地讚道:“你是何等睿智之人,即便坐於深山之中,也可運籌帷幄,決勝於千裏之外。”
“謬讚了,謬讚了。”
……
沉默了半晌,忽聽一陣沉沉的歎息聲。
“一定要這樣嗎?我們一定要這樣嗎?”他手裏的果子被重重地扔到盤子裏,他忽而提高了聲兒,開口嚷了起來,“爾虞我詐、半真半假、兜兜轉轉、一再試探、左右回旋、全無真心,我們——你和我,我們一定要這樣嗎?”
素徽的手指穿過自己的發攀附上他的,一縷縷順過他的發,順上他的眉頭,卻抹不去他緊蹙的眉心,“慣了,這麼多年早已慣了,也早已……早已忘了真心的模樣。”
這也還罷了,來日方長,他們有的是工夫,慢慢地換回她的真心也是一樣。隻有一件,現今是最最緊要的,“素徽,你真打算遁入空門?”
“你給我指第二條道——你不是擅長相麵嗎?給我相一個吧!”
她當真要他給她指第二條道嗎?好,他指給她,隻看她走不走了。
“跟我走。”
“以什麼身份?”
他一怔,再沒了下文。
“你不是總說擅長相麵嘛!那你便替我相相,我——素徽,單有這名,並沒有姓。雖有父王母後在上,卻不知親爹親母是誰。獨有這身無上尊榮,卻非男不女、非尊不卑——這樣的素徽,離了宮闈,今後的路,我當如何走下去?”
風徐,月鬱,樹遙,草萋,人獨,影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