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春,秋瑾留學日本。行前,她與好友吳芝瑛、荻子等人置酒餞別於北京城南陶然亭,吳芝瑛即席贈聯一副:“駒隙光陰,聚無一載;風流雲散,天各一方。”秋瑾則填了一闕《臨江仙》,惜別眾友人:“把酒論文歡正好,同心況有同情。陽關一曲暗飛聲,離愁隨馬足,別恨繞江城。鐵畫銀鉤兩行字,岐言無限叮嚀。相逢異日可能憑?河梁攜手處,千裏暮雲橫。”當天,秋瑾回到寓所,意猶未盡,又寫了一首表明自己赴日動機和誌趣的古風,可謂豪情滿紙,氣吞山河:“登天騎白龍,走山跨猛虎。叱吒風雲生,精神四飛舞。大人處世當與神物遊,顧彼豚犬諸兒安足伍!不見項羽酣呼钜鹿戰,劉秀雷震昆陽鼓,年約二十餘,而能興漢楚;殺人莫敢當,萬世欣英武。愧我年廿七,於世尚無補。空負時局憂,無策驅胡虜。所幸在風塵,誌氣終不腐。每聞鼓鼙聲,心思則震怒。其奈勢力孤,群材不為助。因之泛東海,冀得壯士輔。”秋瑾留學東瀛,是要去尋找誌同道合的勇士,實現重鑄神州的理想,為此,她什麼都可以拋棄。
對妻子不安於室,堅心赴日,王廷鈞的抵觸情緒很大,想法卻十分天真,他自以為扣下妻子的珠帽與珠花,封鎖其川資,就可以留人。殊不知,秋瑾為遠赴東瀛早已做好第二手準備(據馮自由的《革命逸史》所記,他們夫妻二人在此之前已“定約分家產,各自為謀”,秋瑾“得萬金,所托非人,盡耗其資”,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她才委托陶大鈞的如夫人荻意代為變賣首飾,得資後東渡日本)。幾乎所有相關的文藝作品都緊抓這件事大做文章,卻不問青紅皂白,即對王廷鈞的阻撓之舉痛加鞭撻,斥罵他是“清廷走狗”,是“革命道路上的絆腳石”。就是偏偏不肯站在人性的角度考慮半分鍾。王廷鈞是朝廷命官,妻子棄家出走,還可能參與反抗清廷的革命活動,一則貽譏於世,二則招禍於家,對此他能舉雙手讚同,慨然應允,那才真叫咄咄怪事呢。假如他能毅然投身革命洪流,他就不是懦夫,而是勇士,他與秋瑾的婚姻又何至於墜落崖穀,沉陷冰窟?顯然,這個“假如”就跟另一個“假如”——“假如王廷鈞是譚嗣同”——一樣,既荒謬又滑稽。小說家聶鑫森先生對潭城舊事了如指掌,他曾撰文提出一種較為溫和的說法,王廷鈞之所以多方阻撓秋瑾留學,是因為他割舍不下夫妻結縭多年的情分,這一說法通情達理,而且合乎人性。
當初,秋瑾嫁的若不是王廷鈞,而是心中素所愛慕的對象(如李清照嫁給趙明誠,或如其閨中密友吳芝瑛嫁給德才兼備的廉泉),兩人情投意合,靈犀相通,她又何嚐不能紅袖添香,舉案齊眉。她還會棄家遠遊,流血革命嗎?我想,那種可能性將大為消減。1905年,秋瑾寫信給大哥秋譽章,感歎道:“嗚呼,妹如得佳偶,互相切磋,(此亦古今紅顏薄命之遺憾,至情所共歎),此七八年豈不能精進學業?名譽當不致如今日,必當出人頭地……”那時她首先想到的還是“精進學業”,而不是民族革命。
在風雲激蕩的中國近代史上,似“光漢子”徐錫麟那樣“隻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的沸血男兒的確前仆後繼,層出不窮,但為民族革命喋血犧牲的女子,秋瑾是第一人。除了有大誌向,秋瑾的內心若無大悲苦,她是很難邁出這一步的。因此可以斷定,了無情趣的婚姻生活才是強力高效的催化劑,激使秋瑾掙脫家庭羈絆,義無反顧地選擇劍與火的革命生涯。偉大目標的達成,往往始於革命者對其個人現狀的深度不滿,女性又何能例外?有道是“國家不幸詩家幸”,輪到鑒湖女俠秋瑾,則變成了“詩家不幸國家幸”,怎不令人感慨萬端?
秋瑾留學扶桑期間,入讀青山實踐女校,與陳擷芬等十位女性發起“共愛會”,與劉道一、王時澤等九位友人加入“洪門天地會”,她受封為“白紙扇”(軍師)。秋瑾多次往返於日本和國內,創辦《中國女報》,組織光複軍,全身心撲在反清大業上。1905年,秋瑾加入中國同盟會,被推舉為浙江分會會長,其後不久即回國。一次,革命黨人陳伯平在上海寓所秘密研製炸彈,不慎起爆,陳傷目,秋俠傷臂,好在證據已毀,巡捕房雖有懷疑,卻沒有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