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畫魂
中國人確實很奇怪,對於草莽英雄,他們從來不問出身,比如說,劉邦早年做流氓死乞白賴,朱元璋少時當和尚偷雞摸狗,都沒關係,照樣領袖群倫。然而,這些人總喜歡用有色眼鏡去挑剔美女的來曆,大有“一入青樓便無足觀”的意思。富於諷刺意味的是,在兩千多年禁錮女性肉體和靈魂的冰川期內,偏偏隻有那些青樓女子才是新鮮、溫潤而且妖嬈的,也隻有她們才是動物凶猛的男人最喜愛咬食的“活肉”。中國古代絕大多數真情至性、俠肝義膽和才藝上乘的奇女子均出身於青樓,她們不僅使男人的色欲得以紓解,還滋養了他們更不爭氣的精神軀幹。大唐才子杜牧曾感歎“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表麵看去,他似乎有點羞愧,甚至有點懊悔,其實骨子裏他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地得意。至於那位大宋才子、“白衣卿相”柳永先生,更是耽老於勾欄瓦肆,不願拿淺斟低唱換取浮名高位。試想,他們的才華、胸襟、氣質和膽識,哪一樣不曾受益於青樓眾娥眉?
歡場之中,多有情深江海,義薄雲天的奇女子,她們無懼無畏,強力強行,往往能突破男權社會的天然壁壘,打拚出一片廣闊的天地。說到中國現代畫壇,誰又能繞開女畫家潘玉良?先不說她的作品,單是她的人生遭遇(孤兒——雛妓——小妾——藝術尋夢者——大學教授——著名藝術家)就夠世人嘖嘖稱奇了。
潘玉良,原本姓陳名玉清,祖籍鎮江,她出生於揚州,即古人騎著仙鶴想去的頭等富庶之地。她尚在繈褓時,父親貧病而逝,八歲時又痛失慈母,從此孤星血淚,寄棲於舅氏籬下,改姓換名為張玉良。不幸的是,收養她的舅舅是個人麵獸心的家夥,待玉良長到十四歲,還未到破瓜時節(古人稱女子十六歲為破瓜之年),便將她誆騙到蕪湖城內,賣入青樓怡春院。玉良身材高挑,發育也很完全,卻生成一副刀條臉(比瓜子臉稍長),算不上十分嫵媚,後世的三大美人鞏俐、李嘉欣和韓再芬相繼在影片和電視連續劇中扮演過潘玉良,單以容貌而論,絕對是一種善意的美化。
潘玉良入了怡春院,起初隻當個燒火做飯的粗使丫頭,但她聰明伶俐,閑空裏聽師傅教曲子詞和黃梅戲,過耳留心,忍不住唱上幾句戲詞,不僅喉清嗓嫩,合轍合調,而且還蘊含著引人動情的纏綿意味。鴇母倒也有幾分眼光,見她聰慧過人,便提點她學唱曲子詞和黃梅戲。當年,在安徽地界內,清倌人真要是把曲子詞和黃梅戲唱得一級棒,客官單享耳福就覺著特別開心了,隻要身材過得去,相貌平平也不礙事的。此後,兩三年下來,論唱詞子曲和黃梅戲的功夫,在蕪湖城,若是玉良認了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
1912年,老同盟會員潘讚化出任蕪湖海關監督,履新之日,當地政府及工商界頭麵人物照例要設宴為他接風洗塵。除了酒席上麵的觥籌交錯,商會的馬會長還特意安排了餘興節目,讓玉良彈琵琶,啟朱唇,謳歌數曲。潘讚化是安徽桐城人,曾留學日本,畢業於東京名校早稻田大學,見過不少世麵。他眼看玉良隻有中等樣貌,卻是當地的頭牌,便知道此女的內才必有過人之處,要不然,也輪不到她來獻藝。玉良那一曲《卜算子》果然唱得玉潤珠圓,極具韻味和情致,令人神思為之惝恍,心旌為之搖曳——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闕《卜算子》是南宋天台營妓嚴蕊所作。當年,假正經的大理學家朱熹任浙東提舉,他公報私仇,彈劾台州太守唐仲友狎妓,有傷風化。嚴蕊身居下賤,卻勇敢正直,她在大牢裏受盡刑訊逼供的折磨,始終不曾有一言一詞誣及唐仲友。兩個月後,朱熹改官,嶽霖(嶽飛之子)接任,察覺嚴蕊的冤情,讓她作詞申訴。於是,她用一闕《卜算子》唱明心跡,即被當堂釋放,還蒙嶽太守的特別恩準,解除樂籍,從此跳出火坑。這闕小令從玉良口中唱出來,同樣是情韻悠邈,耐人尋味。
“你念過書嗎?”
“回大人,我沒念過書。”
席間,就這麼平淡的兩句話,在潘讚化的心中竟激起了密密層層的漣漪,他對玉良生出了憐惜之情,她是不該委身於風塵的啊!
蕪湖商會的馬會長兩眼賊精,見潘讚化暗中青睞玉良,便有意撮合這樁美事,明擺著的巴結機會,他哪肯錯過?事不宜遲,馬會長派人去怡春院交涉一番,當天夜裏,潘讚化就收到了這份“不成敬意的薄禮”。潘讚化留過洋,受過現代教育,向來尊重人權,眼下,他收到這份活生生的“大禮包”,自然感到震驚,仿佛人格受了羞辱。他讓玉良先回去,為了不使她感到尷尬,他便說自己有意觀覽一下蕪湖的風景名勝,改日請她做他的導遊。
回到堂子裏,玉良挨了鴇母一頓臭罵,說她真是個沒人要的廢物垃圾。不用說,那一夜她含悲飲泣到天明。自打陪潘讚化出遊之後,玉良看出這位官爺很和善,而且博學,風趣,正派,有同情心,為人行事都與政界、商界的那些頭頭腦腦大相徑庭,似乎不願與他們同流合汙。這一發現使她暗自高興,她心想,自己是一個煙花女子,像漂萍一樣無依無靠,若不及早從良,日後倚門賣笑的皮肉生涯必定苦不堪言。要從良,還有比眼前這位潘爺更好的主子嗎?她心裏一忽兒樂觀,一忽兒悲觀,做夢也是有時笑有時哭,整個人神思恍惚,連鴇母、龜奴和堂子裏的姐妹都瞧著她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