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夢者
有人將世紀老人董竹君(1900—1998)形容為“中國的娜拉”和“中國的信子”。前者強調的是她的人格覺悟,能毅然擺脫男權色彩濃厚的家庭;後者強調的是她的自強不息,能赤手空拳幹事業,開辟一片新天地。生逢艱難時世,一個毫無背景、毫無靠山的女人,一位時時護惜著翼下四隻雛鳥的母親,義無反顧做“娜拉”已堪稱神勇,白手起家做“信子”更可算剛強,在中年和晚年,她還遭受過兩次牢獄之災,堅定的人生信念卻毫發無損!
這年月,要讓大家欣賞一個人(尤其是一位老人)已很難,要讓大家敬佩一個人(尤其是一位女人)就更難。然而,我讀了董竹君那本筆調平和、內容紮實的自傳《我的一個世紀》,欣賞之意與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一位身處困境、逆境和絕境的女性究竟能走多遠?董竹君給出的答案確實出乎意料,匪夷所思。
董竹君是名副其實的世紀老人,出生於1900年2月,一個充滿憂患的年頭,八國聯軍攻破了北京,腐敗的大清王朝踩著“庚子之亂”這塊巨大的香蕉皮疾速滑向亡國的邊緣。董竹君出生於當時上海有名的臭水溝洋涇浜邊上。她父親本姓東,後改姓董,性情耿介自尊,拉黃包車,照樣能挺直腰杆做人,女兒顯然繼承了他的性格。母親姓李,勤儉能幹,風火急躁,因為家計艱難,喜歡叫苦連天。父母雖窮,心氣並不低,眼看著女兒聰明漂亮,總想讓她多讀點書,將來好嫁個像模像樣的人家,別受了委屈。讀私塾,她的成績常常壓男孩子一肩,隻因家底太薄,父親患了傷寒症,身體每況愈下,經濟來源日益枯竭,無奈之下,她隻好中途輟學。那時,“三寸金蓮”還很吃香,纏腳的“藝術”仍被舊派人物看重,董竹君卻拗著性子,寧肯做被街坊白眼的“半截觀音”,也要保全天足。父親病怏怏的,拉不動黃包車,簡直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萬不得已,他隻好剜去心頭肉,來醫眼前瘡,將女兒抵押給長三堂子,為期三年,價錢三百塊。董竹君從舊書上讀過“割股療親”和“賣身葬父”之類的傳奇故事,為著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孝”字,她明知前麵是紅紅的火坑,仍然奮不顧身地跳了下去。
在長三堂子裏,十三歲的董竹君做的是“小先生”、“清官人”,賣藝不賣身。令她感觸極深的是,當她下轎進入樓門時,依照老規矩,必須從一把燃著的紅紙紮的稻草上來回跨過,原意是要燎掉窮女孩襠下的晦氣,這種做法跡近於人格上的侮辱,她噘著小嘴,好久還想不通。這座長三堂子為了偷稅,讓董竹君頂替楊蘭春(她已從良)的名頭和角色。別的姑娘坐台,水牌上不過寥寥三、五張局票,董竹君坐台,水牌上卻有多過好幾倍的應酬,她受歡迎的程度可想而知。有時,她累得猶如陀螺直轉,不免暗恨那些遊手好閑的男人,仗著口袋裏有幾個臭錢,將人支使來支使去的,每天都要折騰得她唇焦舌燥,精疲力竭。
很快,董竹君就從一位善良的孟阿姨那兒了解到賣笑業的結構和現狀。書寓、長三、幺二、花煙館、野雞、鹹肉莊、鹹水妹,層次分明,不容混淆。書寓是單門獨戶,裏麵的姑娘通稱校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藝姿容相當出眾,薛濤、蘇小小、李師師、梁紅玉、秦淮八豔和賽金花,曆代名妓都是這個檔次。書寓裏的姑娘特別自重,高官富賈要做入幕之賓,光有黃金白銀不行,還得情投意合,所以說中國古代惟獨書寓之中尚存幾許自由戀愛的生氣和消息。長三堂子舊稱青樓,專指豪華精致的妓院,裏麵的姑娘也都是有上佳技藝和姿容的,能唱曲,有十八句談風。“長三”之下為“幺二”,客人不用擺花酒,打麻將,可以直奔主題,可以看樣訂貨。“幺二”之下的“花煙館”專供癮君子消遣,這種地方的姑娘既陪著客人抽鴉片,也賣淫。“野雞”則是在繁華地帶遊蕩的馬路天使,因為她們逃稅,要擔較大的風險。“鹹肉莊”則指不掛牌不納稅的私娼,專做熟客,有時,家境中落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姨太太為著體麵的開銷也會來客串客串。“鹹水妹”則專做大碼頭附近水手和船員的生意,賺頭較小,是賣笑行中身份最低賤者。
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董竹君見聞了許多醜行,她立足於汙泥潭中,要處身清白,惟有小心謹慎。她赴局時從來不笑,這倒稀罕了,因此她被客人們稱為“不笑的姑娘”,撩起許多花客的好奇心,她的行情不但不跌,反而見漲。
清末民初的妓院,一度成為革命黨人出沒的地方,在這種場所喝花酒打麻將比較容易隱藏身份,三、五人的聚會也不受當局猜疑。董竹君年紀還小,他們講的話仿佛啞謎,她似懂非懂,也不清楚這些揮金似土的闊少爺究竟是好人還是壞蛋。其中的四位“英雄豪傑”——陳爺、井爺、夏爺、柳爺——都是二十郎當年紀,風流倜儻,出手大方,對她竭盡殷勤。有一回,她生病臥床,柳爺竟跑進房裏,一臉認真地威脅道:“嘿!你嫁不嫁給我?不許跟別人相好,你不嫁給我,我拿手槍打死你。”她見了手槍,心下大為驚恐,立刻答應了他的要求。四人中,隻有夏爺從不跟她開玩笑,還真心實意關照她,跟她聊天也特別正經,“聽說你讀過書的,有空時你應該好好看些書。……你父母怎麼樣啊?你有沒有兄弟姐妹?你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的?看你這個樣子也不像是吃這碗飯的人。”她聽了這話,心裏很溫暖。這位夏爺夏之時是位風雲人物,他早年留學日本,追隨孫中山先生,加入中國同盟會,辛亥革命時,他在成都龍泉驛起兵響應,晝夜兼程,奔襲了重慶的守軍,殺死了鎮守使田征葵,抄得幾箱黃金,全部充公。革命成功後,他被推舉為四川省副都督,那年,他剛滿二十四歲。不久,他遭人排擠,卸了職,前往滬上,準備再度赴日本深造。這位夏爺入了英雄譜,仍常來妓院廝混,董竹君內心雖愛慕他,卻不敢輕信他的感情。
三年,不是太久,總可以熬到頭的,可是那位孟阿姨卻給董竹君當頭澆下一盆冰水:“你到了這裏就別想再回去了,她們在你這棵‘搖錢樹’上搖得還不夠,要把樹葉、樹根都搖光。”長三堂子裏的姑娘如何才能跳出紅火坑?惟一的出路隻有及早從良。事有湊巧,夏之時鍾情於她,已把心裏話挑明了說:“你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好姑娘。雖然他們說堂子裏的姑娘無情無義,都不是好東西,但據我看來也不能一概而論,你美麗、老實又聰明,確實難得的。我真心喜歡你,你願不願意做我老婆呢?”董竹君樂意將他列為首選對象,可他家中有太太,她不願低聲下氣做小妾,這事眼看就要黃了。後來,夏之時告訴董竹君,他家中的太太已患肺癆,估計撐不過半年,名分方麵他決不會讓她受任何委屈。
好事多磨,總是一波三折,袁世凱竊國之後,露出猙獰麵目,到處捕殺孫中山旗下的得力幹將,蒙袁世凱和他的爪牙們看得起,夏之時也被列入了黑名單,他的人頭賞格為三萬元。得到風聲,夏之時躲進了日租界的勝田賓館,不過他沒有食言,派可靠的朋友去堂子裏與老鴇商議贖金的數目,老鴇乘人之危,開價極鹹,高達三萬塊(等於索取夏之時的人頭),董竹君入行不到一年,身價已暴漲了整整一百倍。夏之時拿不出這筆巨款,急得眼睛珠子都紅了。董竹君卻一點也不急,她深謀遠慮,早已拿定主意,決不讓老鴇刮到一滴油水,也決不能貽人口實,授人以柄。“我又不是一件東西,再說以後我和你做了夫妻,你一旦不高興的時候,也許會說:‘你有什麼稀奇呀!你是我用錢買來的!’那我是受不了的。所以,我現在無論如何不願意你拿錢贖我。大家有做夫妻的感情,彼此願意才做夫妻,要不然多難聽。”一個閱曆豐富的女人講出這樣有遠見的話,不足為奇,但一個涉世未深的十四歲的少女能具備如此出色的洞察力,不能不令人嘖嘖稱奇。她還向夏之時鄭重其事地提出了三項要求:其一,她不做小老婆;其二,她要去日本留學;其三,從日本讀書回來,他們組成一個和諧的家庭,他操勞國事,她相夫教子。董竹君這三條要求合情合理,並不苛刻,夏之時滿口應承。剛巧他收到家中的電報,太太已因病過世,董竹君心中最大的一個疑慮頓時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