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一個世界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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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哪裏 我在哪裏

周末。老家。小雨。

我像小時候一樣去地裏喊父親回家吃飯。

稻田邊的路麵上長滿了綠色的青苔,在雨後格外濕滑,我踩著路邊低矮的雜草,小心翼翼地挪步。偶爾抬頭的刹那,恰巧看到父親推著獨輪車從桑田邊的拐彎處出現。我便停下了腳步。

每個周末,我都會回老家。在我眼中,老家是一個深沉的男人,就像父親。

多年以前,在一個剛剛記事的孩子眼中,農村成片成片的田野,煞是壯觀,春天滿眼碧綠的波濤,秋天遍地燦爛的金黃。那麼大,那麼美,沉默、神秘、豐盈。那時候,我已經懂得急切地盼望自家地裏的莊稼能茂盛地生長。因為每當望著地裏好的收成,父親臉上會露出自豪的神采。其實,田野就像父親,他一直無私地給予我們快樂的收獲,

還有安穩的嗬護。頑皮的我奔跑在田間地頭,莊稼碰觸著我的身體,就像父親的手,撫摸我的頭頂或是臉蛋,癢癢的,暖暖的,熟悉而又親切。

老家的土地,隨著四季的輪回,變換著小麥或是水稻等有限的幾種作物,極具規律,簡單得讓人一眼就能看透。鄉村的樸實之於城市的繁華,如同這鄉間沉默寡言的男人之於城市街頭的帥氣美男,有著不一樣的氣質內涵。當我踏上這土地,就像走近父親,總是心存敬畏與感恩。我看到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虔誠的村民們都會趕早來到村裏唯一的土地廟,點燭,上香,磕頭。每年的盛大傳統節日裏,廟前的人們會排著長隊,廟裏廟外香燭不斷,鞭炮齊鳴。在村民們的眼中,土地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基,像一個值得依賴的男人,神一般地存在於他們的內心。隻要念著他,就能擁有美好的生活,擁有對未來的希望;隻要敬畏他,就能保鄉村四季風調雨順,就能等來每年秋天豐足的收成。

鄉間的風兒裹挾著泥土與雨水的氣息,從院子裏的柿子樹下掠過。父親把小推車放在水井邊,將車上濕漉漉的山芋藤扔到一旁的水池裏。池水有些渾濁,我看到手掌狀的山芋葉上有被蟲兒咬出的洞洞,新割斷的藤蔓上還流著乳白色的漿汁。推車裏還有一個山芋,瘦長的模樣,帶著小小的須根,裹著厚厚的泥巴。它應該是父親整理山芋藤時不小心從土裏扯出來的吧。我從井裏打上一桶清水,一遍一遍,極其耐心地地將它洗淨。

山芋特別適宜在家鄉的高沙土中生長。它黃皮紅瓤,生吃清脆香甜,熟吃可蒸,可烤,可燒茶,可煮粥。童年的我與山芋形影不離,上學時帶著烤山芋,回家後拿著生山芋,有時上放學路上甚至會趴在地裏刨一個來吃掉。聽父親說,在哥哥剛出生那年,他還曾靠著一籃子山芋度過了一個饑荒的春天。每當想起這些,我總會對這小小的山芋,還有孕育了它們的土地格外珍愛。

雨越下越大,雨點落在柿子樹葉上沙沙作響,不斷有大顆的水滴從樹上落下。父親大聲地喊我回屋吃飯,我卻看著水滴出了神。綿綿的雨聲中,四周的畫麵逐漸模糊,有個情境愈發清晰。童年的我坐在門邊倚靠著門框,屋簷上有水珠不斷落下。據說,我就是在這座低矮的老房子裏出生的。每到下雨天,屋簷上的雨水成珠成串,簷下一溜整齊的小坑,坑圓圓的,水清清的,坑中的碎瓦或是草根,都被衝洗得幹幹淨淨。不斷落下的水滴在坑中濺起一個大大的水泡,然後迅速消失。我愣愣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眼前隻有那不斷滴落的珠串。那一刻,時間靜止,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

在老家,每一樣事物,每一處細節,都帶著曾經的印跡,都映照著我的過去和現在,目之所及,都能讓我心生感動。那些極其平凡的人、物、景,都會在我的心中漾起層層的波瀾。或許,是因為每次走近老家,我停留的時間都太過短暫吧。

吃過午飯,我拎著父親備好的米、油,還有青菜,匆匆出發。車窗外的景物緩緩後移,反光鏡中還有父親久久佇立的身影。我的耳畔恍若響起了老家對我的真切耳語。他說,不管你是否想念我,熱愛我,漠視我,離開我,我的心一直為你而存在。

我的淚忽然滿溢了眼眶。我,又何嚐不是如此?這世上芸芸眾生又有誰能夠放得下這“牽掛”二字?土地廣博,隻有老家那一塊最好。平凡的我們,都在愛著,而又總是難以相守。如同,我與老家,我與父親,我與至親至愛的人,我與至真至美的時光……從朝陽初升到日落西山,從嫩芽吐綠到黃葉紛飛,一路盡是成長與分離,一生盡是遺忘與別離。

我曾經埋怨,歲月太匆匆,為了逝去的時光而慨歎,為了不能每日與雙親相伴而煩擾。而如今日漸成熟的我懂得了隨遇而安,學會了順其自然。對於老家,我依然像對父親般敬畏與感恩,像對至親的人一般深愛與掛牽。每一次的歸來都會有無言的急切,每一次的離開都帶著滿心的充實。

我確信,老家在哪裏,我就會一直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