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皇極殿籠了一層揮不散的水霧,暗沉絳紫宮門透著墨色,這裏已經許久沒有人來,殿前巨大鼎爐被暴雨衝刷,銅青色的殘片微微脫落。
先帝駕崩後,新皇移居中和殿,太後便命人將這座象征至高皇權的宮殿封了,誰也不能雷池半步。
初夏的大雨總是來得突然,夾雜轟鳴雷電聲,慘白的一道光劈開天際,似一隻瀕死的獸,滿含怨氣在夜雨裏咆哮發泄。
徐慶斂袖撐傘,緊緊跟在太後身側,腳下濺起絲絲水珠,如何也扯不斷。自瑞王回朝,太後便夜夜發夢,驚囈不斷,每回夢起皆是一身的汗,連太醫多番診脈也找不出症結。
今夜天氣微涼,太後卻換上了層層紗幔瓔珞勾織而成的深絳華服,點絳唇,披金縷,孔雀琉璃紫金步搖一步一曳,冗長繁複的衣袂拖在身後一汪細流裏,逶迤散亂,朝皇極殿一步步行去。
“太後,雨越下越大了,”徐慶頷首輕言,太後卻作未聞,踏上玉階,微微抬眸,淩厲目光直直盯著那座早已塵封的殿門,
“打開,”太後啟唇,右側衣袖上雨水滑落,貼著瓊脂肌膚緩緩墜地,一襲刺眼紅裝似幽火般沉在暗夜裏,格外懾人。
兩名宮婢忙垂眸上前,用力將巨大殿門推開,吱呀一聲,蒼涼空寂的聲音在大殿回蕩,滿目皆是化不開的濃墨。太後駐足片刻,眸底閃過寒光,待宮婢燃亮了朱雀銅燈,才緩緩踱進殿去。
徐慶等人頷首侯在門外,悄悄掃了一眼那襲紅衣,複又垂下臉去,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明黃幽光印出縷縷斜紋鋪在臉上,那張施滿脂粉的麵頰曾是大周最為驚豔的花容,如今卻令天下人談之色變。滿朝文武懼她,厭她,討好她,奉承她,卻無一人敬她,甚至一手撫育的孩子們,亦將她視作荊棘叢花,不願近身半寸。
殷容月微微勾唇,一抹笑容自眉梢漾開,緩步行至落滿灰塵的龍榻側,輕輕拂袖一點點將塵埃撣去,俯身坐下,眸底螢光閃動。
九重宮闕高至雲端,站在那裏的人呼風喚雨,層層華彩包裹下,看不清真實麵容,有時候連自己亦辨不清銅鏡裏的容顏是誰。錦衣玉食琉璃碧光化作世間最令人癡迷的幻境,讓人為之瘋狂。
而誰又能猜到,羨煞眾生的帝後,不過是對同床異夢的俗世男女,堪堪半生,終逃不過情劫。
“你倒自可一了白了,剩了我一人,還不肯放過我麼......”殷容月輕喃,仿佛龍榻上那人正看著她,
“多少年了,你難道不曾厭過,”雙肩微微顫抖,玉手自水袖中緊握,殷容月氣息漸亂,壓抑的聲音透著歇斯底裏,
“為何要將虎符給他,為何!!!”
一寸刺紅蔻丹徒然斷裂,半片指甲沾著血嵌入掌心,淚水如珠徐徐滑過臉頰,那抹嘲弄的笑容卻不曾褪去,反而愈漸深沉,笑得驚心,宛若普天之下最妖冶的豔物,抹煞眾生之姿。
“你以為這樣可以傷到我,是麼,”殷容月緊緊握拳,笑到不能自抑,“如此便看最後誰輸誰贏罷......”
承乾,你我鬥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死後亦不肯相棄,人間黃泉,注定一生一世解不開這沉重枷鎖。
重重宮門困住了多少人,蒼老了多少容顏,揉碎了多少顆心,而天光轉亮後,世人看見的,依舊是那盛世帷幕下風華萬千的身姿。
大雨自初夏一直持續到盛夏,足足兩月有餘,江南水鄉盡成澤國,農田淹沒,百姓潦倒,大批逃難災民自南向北湧來。大周不得不開放國庫,調運災糧分發,並開啟長安城門,讓北上的災民不致淪落荒野。
饒是如此,也經不住每天源源不斷湧進城內數以萬計的災民。昔日繁華榮盛的長安城霎時籠罩在浮屍餓殍的陰影下,街道兩側躺滿了垂死的人,讓人不忍側目。
玄琰端坐正廳堂上,手裏拿著一本清單,那些紛繁雜亂的金銀流向,以及王公親貴所霸占的財產,數額巨大得令人發指。這上麵的人,隨便抄一家,都可救濟無數災民。大周百年基業,竟讓這些蛀蟲啃噬一空,如今聖上下詔要皇族權臣開倉賑災,卻都畏畏縮縮,隻肯從口袋裏拿出一點殘羹。
“此事關係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不知瑞王作何打算?”
戶部尚書林應賢麵色凝重,自上月皇上下詔至今,王公親貴卻鮮少響應,長安城內唯有瑞王清王傾財解囊,然杯水車薪終起不到多少作用。他苦讀聖賢書數十年,一朝求取功名隻為報效國家,卻逢官吏腐敗,皇族奢靡,空有一腔熱血徒勞半生,始終沒有大的作為。眼下水患迫睫,也隻有登門求瑞王相助,誰想這年紀輕輕的王爺卻要他整理一份財物細表,當下便明了他欲做何事。
隻是朝中世家權貴盤根錯節,憑瑞王一人,又能做些什麼。
“老木根朽,若不能重生,不如連根拔起,另植良木,”玄琰緩緩闔上清單,目色澄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