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栩眨眨眼,雙眸黯淡無光,默默看著她,一語不發。
“快叫啊...栩兒最乖,叫了皇奶奶便讓他們給你端糖來吃,”太後雙手驀地用力,小太子疼痛難當,倏忽掙開了她跑回母親懷裏。
懷抱就這麼空了,清冷的風灌進,太後闔上眸子,緩緩靠回鳳座。皇後還跪在原地不敢起身,也不敢開口多言,恒栩亦保持一個姿勢側了頭偎著母親,肩上不過多時便讓女人的淚水浸濕。他悄悄看著殿外深鎖的宮門,聽見遠處久久不息的廝殺聲,終於在母親懷裏沉沉睡去。
“那年他也和栩兒一般年紀,”太後輕啟的唇音於空寂大殿裏顯得有些突兀,透著淡淡笑意,“老是跟在哀家後頭問這問那,牡丹為何比梔子大,金縷梅和紫燕菊為何這般相似,皇宮裏到底有多少盞宮燈,尚陽宮的九重高塔有多少層,可能觸到天上的星星......”
“還問哀家的臉為何總是這般好看,比娘的還好看...”
皇後雙腿跪得麻木,瑟瑟寒風吹亂了發絲,垂著頭,聽那年邁的太後一個人絮絮叨叨,像是要把這一輩子未能說出口的話講完。
“什麼時候,他們一個個都走了...走得那麼快,抓也抓不住,”太後眸光淒切,麵頰也已濕透,直到徐慶進殿喚她,才微微抬頭。
“啟稟太後,太醫院的人都已帶到,在殿外候著,”徐慶跪地匐拜,
太後斂去哀色,略一拂袖,輕言道,“傳他們進來,”
一名宮婢手持紫金托盤,上有三杯琥珀色瓊汁,待三名白發老者蹣跚進殿,太後看著他們吩咐道,“鴆酒一杯,哀家親自送大人們上路,”
白發老翁頓時跪倒俯地,麵容悲愴,深叩三下之後顫著手接過酒杯,道了一聲謝太後隆恩便一飲而盡。不過須臾,老翁立時嘔出褐色稠血,身子一斜,魂歸天際。
該了的都已了了,這世上會泄露當年那番偷龍轉鳳事由的人再不能開口,留他們至今,已算仁慈。
太後幽然起身,輕瞥一眼嚇呆了的皇後,道,“帶栩兒回去睡吧,”
“母後!”女人驀地回神,驚慌失措大聲哭叫,頭上金釵淩亂,跪著疾行上前想要扯住太後裙袂,“母後雖救得了兒臣和栩兒一時,若他日大軍攻破長安,咱們母子可怎麼辦,母後......求你救救兒臣,”她自然知道大周大勢已去,便是攝政王登上皇位,也做不了幾天皇帝,每個人都在為自己求一條生路,此情此景,她顧不得國母金尊,似瘋婦一般嘶喊。
太後垂眸看她,愴老身姿依然透著不可撼動的威嚴,冷聲道,“皇後,別忘了你的身份,收起眼淚帶栩兒回殿,”
“母後——”女人近乎崩潰的瘋狂嚎哭令小太子瑟瑟發抖,他攥住母親的衣角不知該往哪裏去,
“天數之道,至則反,盛則衰,大周腐朽至此,天數盡了,”太後撥開她的手,一轉身,與大殿陰沉暗色融為一體,漸漸遠去。
玄琰率軍抵達長安剛過子時,大片紅色濃雲正飛速掠過上空,壓得人喘不過氣。一身玄甲穿戴整齊,殺向故國的長劍還未收鞘,絕塵縱橫千裏的馬蹄聲風沙也聽見。沿途征戰他似被人割去了舌頭,多餘的字一個也不願說,李寒看在眼裏隻覺心酸。
赫連宇一身黑袍立於城下,看玄琰向他一步步走來,未語人先近。他扶他下馬,緊扣的掌心脈搏在輕輕跳動,他看他不避,灼熱目光寸寸深刻。這是最後一次並肩而立,無需顧及旁人執手相攜,身後數十萬將士眼裏,他們是眷侶,是夥伴,是盟友,更是親人。
而一旦踏入那座皇城,登上城樓,曾經有過的風雨同舟便將化作世人口中一段談資,或成史官筆下一抹青痕,一如曆代帝王將相那般,被塵封於片片黃紙。
“可讓我久等,”赫連宇淡淡一笑,眸底閃過一絲淺光,深吸口氣將玄琰狠狠擁在懷中,“終於不必再等了,對嗎?”
“嗯,”玄琰倚著他的肩,臉深深埋了進去,啞聲道,“隻差一步了,好像夢一樣,長安還和從前一摸一樣,”
“不知倚春閣還在不在,”
玄琰嘿地一笑,卻流下兩行眼淚。
天和二年三月二十五,大周皇太後崩於鳳陽殿,年四十八,諡曰孝純皇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