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宮女手托紫漆木盤急急穿過幽深冗長的寧巷,兩麵絳紅高牆被宮燈一照,在她們身後拉了一道巨大的黑幕。
“你們聽說了嗎,前些日子景寧殿的前朝皇太妃讓皇上遣出宮去了,還在城郊置了幢宅子,老太妃不願走,半夜就在殿裏自縊了,”一個嬌小綽華的宮女清著嗓子碎碎念道,眸裏透著淺淺懼意,“後宮都荒了,也沒有新的主子進來,不知會不會把咱們也遣了?”
“巧喜,你這烏鴉嘴,快別說了,”一旁稍長些的宮女連忙喝止她,穩穩托著木盤快步疾行,輕歎一聲,“秦嬤嬤拒不受封皇上禦賜越國夫人頭銜,眼下連太醫開的方子也不肯服,這幾日可有得跑了,”
玄琰出征後,赫連宇頒詔罷黜六宮,前朝妃嬪皆遣出宮,又以秦嬤嬤德高恩重,賜封為越國夫人,於宮中安享晚年。誰料秦嬤嬤竟將前來宣詔的公公給趕了出去,還道皇上天威煌盛,她一介奴婢受不起。誰都知道當朝驃騎將軍和大夏已薨的清平王妃皆視秦嬤嬤為親母,如此衝撞皇上,不過是老人心裏怨恨。
怨赫連宇當年未能阻止洛熙的死,如今天下平定,又派玄琰出征突厥。朝中那麼多大將,為何偏偏要讓玄琰再去染一身血腥煞氣,已隨他征戰這麼些年,還不夠嗎。
事後皇上竟也未做責罰,隻吩咐了內侍監好生照料她。
夜至濃時,容祿端來枸杞銀耳羹,故意放慢了步伐,怕輕擾到正在閉目養神的赫連宇,誰知一縷風刮過,龍椅上的人倏忽醒了,抬眸看見容祿手裏的瓷碗,淡淡道,“放著吧,”
望見他眼底濃稠的血絲,容祿剛要脫口的話又咽了回去,一晃而過的神色卻躲不過赫連宇的眼,他舀了勺甜羹嚐了一口,“有話便說,別吞吞吐吐的,”
“皇上,秦嬤嬤的藥又被退了回去,內侍監的公公說她的風濕病又重了許多,可偏生不肯......”容祿微微垂下頭,不忍再言。
“讓太醫把藥和進朝食裏,一味也不能省,需要什麼隻管讓徐大人去找,”赫連宇放下瓷勺,頭也不抬,容祿卻見他眉間幾許愴然縈繞不散。
別人的委屈可以任意訴說,這人的委屈,世間除了一個玄琰,又有誰人懂。
“近來朝中可有何說辭,”身居高位,赫連宇於人前可以不動聲色,有些人言卻不得不放在心上,他已竭力安撫眾位臣民,卻永遠無法做到事事完美。
容祿遲疑片刻,緩緩開口,“驃騎將軍出征後,有傳言曾說是天家恐將軍功高蓋主,借此損其兵力,”
“還有呢,”赫連宇闔上眸子,不辨喜怒。
“還說...近來朝中新貴激增,有不少得皇上賞識,將軍已然失寵...”
赫連宇嗤地一笑,“這話叫他聽見還不嚼碎朕的耳根,”一點波光自眸底漾開,又輕輕啟唇,“倒真想聽他在朕耳邊吵上幾句......”
“皇上...”容祿心裏酸楚,卻見赫連宇起身擺擺手,兀自道,
“由那些人去說吧,我們之間的事,沒有人懂,也無需誰懂,”
北征的軍隊捷報頻傳,次年元月,夏軍與突厥決戰漠北王庭,玄琰大軍大破十萬蠻疆鐵騎,突厥可汗則趁夜率小隊精騎從西麵潛逃。後夏軍窮追不舍,突厥窮兵末路,被逼至天山腳下,又激戰七天七夜,終全軍覆沒,突厥可汗被驃騎將軍斬於馬下。
突厥殘餘部族遂匆忙往西遷移至納倫河一帶,距大夏遠隔萬裏,已無力再南下侵擾。屹立漠北草原上百年的狂悍一族元氣大傷,從此銷聲匿跡,風光不再。
玄琰也因此立下不世功勳,大夏朝中再沒有人對驃騎將軍妄自評斷,出言不遜。
同年,天子下詔,廢分封製,前朝九州連同大夏疆土上萬裏疆域劃分為二十九郡,郡下又設府、縣,各地方官皆由察舉製選任,無門第之見。自此大夏的土地上數十個部族同生共存,再無異族一說。
北征大軍班師回朝那日正逢陽春三月,長安道旁桃花紛亂惹人,黃鸝聲聲啼喚,於陌上花間嬉戲不休。
長安城又見天子儀仗,這回竟自太和殿出,擺了九千煊赫長隊,規格之盛前無古人。綿延百裏的雄渾隊伍身著燙金朝服,沿途高擎蟠龍紋旌旗,燦金光芒蔽日,灼得道旁聚攏的人群睜不開眼。
正陽門下,赫連宇著玄衣朱裳冕服,頭配玄黑精玉冕冠,腳踏赤舄,以天子至高禮遇迎候驃騎將軍歸朝。
玄琰策馬緩緩前行,已記不清是第幾次經過這裏,迎麵隨風掠過的花瓣不似梨花那般剔透瑩白,漫天妖嬈烙進眼底,身子驀地一晃,忙抓緊韁繩。絕塵也似感應到主人的不安,馬蹄輕踏愈發平緩無瀾,玄琰甲胄繁複沉重,胸腔在別人不易察覺的瞬間劇烈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