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狀態,禪師們描寫為"智與理冥,境與神會,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古尊宿語錄》卷三十二)。後兩句最初見於《六祖壇經》,後來為禪師們廣泛引用,意思是,隻有經驗到經驗者與被經驗者冥合不分的人,才真正知道它是什麼。
在這種狀態,經驗者已經拋棄了普通意義上的知識,因為這種知識假定有知者與被知者的區別。可是他又不是無知,因為他的狀態不同於南泉所說的無記。這就是所謂的不知之知。
一個人若到了頓悟的邊緣,這就是禪師最能幫助他的時刻。一個人即將發生這種飛躍了,這時候,無論多麼小的幫助,也是重大的幫助。這時候,禪師們慣於施展他們所謂"棒喝"的方法,幫助發生頓悟的一躍。禪宗文獻記載許多這樣的事情:某位禪師要他的弟子考慮某個問題,然後突然用棒子敲他幾下,或向他大喝一聲。如果棒喝的時機恰好,結果就是弟子發生頓悟。這些事情似乎可以這樣解釋:施展這樣的物理和生理動作,震動了弟子,使他發生了準備已久的心理覺悟。
禪師們用"如桶底子脫"的比喻,形容頓悟。桶底子脫了,則桶中所有之物,都頓時脫出。同樣地,一個人頓悟了,就覺得以前所有的各種問題,也頓時解決。其解決並不是具體地解決,而是在悟中了解此等問題,本來都不是問題。所以悟後所得之道,為"不疑之道"。
無得之得頓悟之所得,並不是得到什麼東西。舒州禪師清遠(1120年卒)說:"如今明得了,向前明不得的,在什麼處?所以道,向前迷的,便是即今悟的;即今悟的,便是向前迷的。"(《古尊宿語錄》卷三十二)在前一章我們已經知道,按僧肇和道生的說法,真實即現象。禪宗有一句常用的話;"山是山,水是水。"在你迷中,山是山,水是水。在你悟時,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禪師們還有一句常說的話:"騎驢覓驢。"意思是指,於現象之外覓真實,於生死輪回之外覓涅盤。舒州說:"隻有二種病,一是騎驢覓驢,一是騎驢不肯下。你道騎卻驢了,更覓驢,可殺,是大病。山僧向你道,不要覓。靈利人當下識得,除卻覓驢病,狂心遂息。
"既識得驢了,騎了不肯下,此一病最難醫。山僧向你道,不要騎。你便是驢,盡山河大地是個驢,你作麼生騎?你若騎,管取病不去。若不騎,十方世界廓落地。此二病一時去,心下無一事,名為道人,複有什麼事?"(同上)若以為悟後有得,便是騎驢覓驢,騎驢不肯下。
黃檗說:"語默動靜,一切聲色,盡是佛事。何處覓佛?不可更頭上安頭,嘴上安嘴。"(《古尊宿語錄》卷三)隻要悟了,則盡是佛事,無地無佛。據說有個禪僧走進佛寺,向佛像吐痰。他受到批評,他說:你指給我無佛的地方吧!(見《傳燈錄》卷二十七)所以在禪宗看來,聖人的生活,無異於平常人的生活;聖人作的事,也就是平常人作的事。他自迷而悟,從凡入聖。入聖之後,又必須從聖再入凡。禪師們把這叫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百尺竿頭,象征著悟的成就的頂點。更進一步,意謂既悟之後,聖人還有別的事要作。可是他所要作的,仍然不過是日用平常的事。就像南泉說的:"直向那邊會了,卻來這裏行履。"(《古尊宿語錄》卷十二)雖然聖人繼續生活在這裏,然而他對那邊的了解也不是白費。雖然他所作的事隻是平常人所作的事,可是對於他卻有不同的意義。如百丈禪師懷海(814年卒)所說:"未悟未解時名貪嗔,悟了喚作佛慧。故雲;'不異舊時人,異舊時行履處。"(《古尊宿語錄》卷一)最後一句,看來一定有文字上的訛誤。百丈想說的顯然是:"隻異舊時人,不異舊時行履處。
人不一樣了,因為他所作的事雖然也是其他平常人所作的事,但是他對任何事皆無滯著,禪宗的人常說: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著衣,未曾接著一縷絲(《古尊宿語錄》卷三,卷十六),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還有另外一句常說的話:"擔水砍柴,無非妙道。"(《傳燈錄》卷八)我們可以問:如果擔水砍柴,就是妙道,為什麼"事父事君"就不是妙道?如果從以上分析的禪宗的教義,推出邏輯的結論,我們就不能不作肯定的回答。可是禪師們自己,沒有作出這個合乎邏輯的回答。這隻有留待新儒家來作了,以下四章就專講新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