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得罪不起的貴客
他們咀嚼著上輩子的繁星
他們饕餮著前半生的落日
他們反芻著三十年前的秋霜
他們領著子孫來飽餐你的虔誠
你用一生哺育了
一代代深夜的飽嗝
你喂飽了世上所有的野鬼嗬
你的親人一定無恙 永遠無恙
因為你把最後的祈禱
釀成一壇濃烈的穀燒
從此 野鬼長醉不醒
你才敢安然長眠
講古
這小屋讀過幾年私塾
這小屋長出了白胡子
一屋子故事卻年輕 如
今年從地裏割回的煙葉
片片金黃
聽眾和小屋一樣蒼老
聽眾好像是來嚐新的
腿上攜著螞蟥
腰間別著煙筒
都用煙筒作耳朵
薛仁貴們是上好的煙絲
他們用篾條掏淨煙油
他們用煙油毒死螞蟥
然後 虔誠地吸起來
每一條皺紋都陶醉了
壁虎們感動得鉚住了夜
昏君奸臣磕了一地
聖賢烈女也磕了一地
薰黃了他們的牙齒
薰黑了燈光和咳嗽聲
一定有什麼留在體腔內了
這是最後一幢會講古的小屋
這是最後一批聽眾
後生不肯來 後生不用煙筒
再純正的故事也欣賞不了
而且 他們怕薰黑自己的臉
曾經年輕的江南母親
你忽然在秧田裏發動了
捧著滾圓的腹部 倒下
如在烈日下打漿的水牯
如發瘋的水牯牽引的碌碡
你的呼號找不到耳朵
你要撕裂自己 撕裂
你的十八歲 撕扯 掙紮
一畝早禾秧苗被蹂躪成綠肥
然後 栽下血紅的嬰啼
這是你的第一張產床啊
翌年端午 早稻受孕了
小河受孕了 而你的渡船
已經臨盆 你守候黃昏
翹盼最後一個乘客
他來了 他的催促是
狂烈的踢蹬 小船痛得踉踉蹌蹌
雙槳失去知覺 任洪水推向遙遠
幸虧河灣裏的旋渦羈留了你
對岸的馬燈和愛犬才尋到一個奇跡
你終於看清那位乘客的麵目
從此 你認定二兒是顆災星
或者福星
第三次分娩不再孤獨
鄰床 是一位山麂
你有心要做母親的榜樣
惡狠狠咬斷臍帶
難產的山麂仿學你
撕裂痛苦 拽出希望
你耙攏的兩堆鬆毛 成了兩隻搖籃
後來 那鬆毛怎麼也曬不幹 燒不著
後來 你又懷上了 呻吟在
榨油坊裏 為了身邊的男人
你撒嬌地呼號 咒罵
可是 男人變成了撞榨的轟響
男人險些拿新生的繈褓 當做枯餅
你的乳房如春日 淅淅瀝瀝
你的腹部如豐年 落滿笑容
你腆著大肚子進城賣穀
回來 羊角車載著稚嫩的歡聲
你就這樣瀟灑地扭動著
肥碩的臀部 走在鄉村
瓜瓞綿綿的雕刻中
張燈結彩的祈禱中
其實你也落生於野地 落生在
藕田裏 像意外捕得的一條魚
或注定要挖起來的一節藕
你與許多的藕 一擔跳回
楓樹下 你母親最後一次生產
為自己娩出一塊墓碑
南方的牛
南方的牛哼一聲
便是山歌小調 有些靦腆
如太陽雨 斷斷 續續
一瓣落英 也被它疑作喝倒彩的
掌聲 驚擾了它的孤獨
南方的牛愛喝山泉
像糯米釀的甜酒 醉了也溫柔
它的犄角巨大 冷峻如山月
卻是一種擺設
即使夏夜的長歎
也像棕櫚亭亭而立
南方的牛從不合炕睡
每團綠蔭都是一張眠床
反芻著各自的蛙鳴 入夢
紅蜻蜓棲滿了各自的韁繩
南方的牛還有各自的虻蠅
南方的牛不喜歡踏青
綠色早已將它四蹄染黑了
日日重蹈的蹄窩
夜夜盛滿三月
鷓鴣在啼
“行不得也哥哥”
南方的牛就是她的情郎
南方的牛常常是撒野的孩子
滾一身泥漿再躍入荷塘
南方的牛常常是羞赧的少女
潛於水中 隻露個鼻頭呼吸夕照
死活不肯出浴
南方的牛常常銜著野花
去竹林幽會 盡管
竹林生長著吆喝
南方的牛常常親昵地 蹭著樹
盡管這樹 將是枷和犁弓
南方的牛就這樣廝磨著南方
遍地英雄(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