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這個例子證明過去的雨是通情達理的,它並不會忘情地沉溺在花朵的姿色裏,它纏綿於枝頭好像正是為了蕩漾春心。事實上,我的果園從未因花期久雨影響收成,雨大概也是傳播花粉的一種媒介,像風和帶翅膀的昆蟲一樣。

每年當枝頭已經坐果,禾苗已經抽穗,雨總會像生養了許多孩子的父親一樣,變得脾氣暴烈。這時,雨後的梨園桃林裏,遍地落果,那些青澀的果實其實是被暴雨擊落的。當我得知這是一種自然的疏果手段後,我恍然,雨水原來還是一位了不起的園藝師。

端午節前後是江南的主汛期。在進入主汛期前,雨會通過我們身邊的眾多事物發出預告,比如,冒汗的牆,潮濕的織物,發黴的食品、書籍、照片及其它收藏物。我所有的黑白照片幾乎都毀於那個季節。我至今記得,中學老師操著濃重的方言背的一些農諺,如“雲行東,雨無蹤;雲行南,雨成潭”,“一日南風三日雨,三日南風漲大水”,等等。這些農諺看似矛盾,其實分別指的是不同季節的雨。端午前後的雲正是南行的雲,很低,很沉,雲層很厚,但灰色深淺、明暗、厚薄的豐富變化和雲朵之間因為凝滯或遊離所形成的對比關係,使滿空的烏雲有了錯落有致的層次,像一幅情緒飽滿的油畫。那時的雲真是一位擅長運用灰色的油畫大師。現在的天氣許多時候都是灰蒙蒙的,晴天如此,雨天也是如此,大師老去了嗎?

主汛期的雨是隨北風一道抵達的。這時,屋裏的牆麵、地麵和潮濕的收藏物奇跡般地變得幹爽了,而窗外是暴雨如注。我在作文裏稱之為傾盆大雨或瓢潑大雨。這樣強勁的大雨能一口氣下個幾天幾夜,讓被拆除的浮橋好長一段時日不能連接起來。這時的江麵寬闊了許多,渾黃的波濤席卷著大大小小的泡沫似的浮樞,洶湧而去。暴雨如鞭。盡管濤聲如雷,我坐在渡船上也能聽得暴雨抽打江水的淩厲之聲。

狂風驟雨中的渡船,時時可能遇到驚險。端午時節的雨,由此讓我對它心存敬畏。也許它的暴烈,就是為了贏得我們的尊重吧?

真的到了端午節那一天,一直囂張的雨反而平和了。我對每年端午節的天氣記得很清楚,出太陽的時候居多,而且是一陣零星小雨一陣燥熱的陽光。那天要賽龍舟,劃船的農民往往來時還穿著蓑衣,開賽時全脫了。那時的陣雨和陽光仿佛是在兩岸人群中追逐嬉鬧的男孩和女孩。

最讓我的小城擔驚受怕的,是六七月間的暴雨。那場雨年年都會把我所認識的火車頭和列車員阻隔在武夷山中,甚至暴雨的內部。泥石流、路基塌方,災禍的消息彌漫了我的記憶。當然,汪洋恣肆的雨季,也在我的父輩中成就了許多英雄和先進典型。比如,有位司機在來不及刹車的危急關頭,喝令副司機和司爐跳車,自己則陪同他的機車一道鑽進了泥石流中,他的生命成為一首歌,曾經傳唱一時。我認識的好幾位鐵路職工,立功於暴雨製造的險情中,因此走上領導崗位。現在他們都老了,回味人生,他們對暴雨會懷有怎樣的心情?

我尤其喜歡夏天的雨。過去夏天廣播裏的天氣預報幾乎每天都有雨的消息,說“午後到傍晚有雷陣雨,雷雨來時伴有六級以上大風”。雷陣雨果然在低飛的蜻蜓的邀請下如約而至。雷陣雨雖然短暫,但足以逼退蒸騰的暑氣,給人們帶來一陣涼爽。在酷暑難耐又緊張勞累的夏天,它是唯一能不時把關懷送到田間地頭的朋友和師長了。

我說雨可以入畫,指的就是夏天的雷陣雨。它健康開朗而充滿活力,正像我們現在所說的陽光少年。我曾在曠野上仔細觀察過雨的生成過程。還在悶熱的正午,它就和瑟縮在遠天的那些詭秘的雲密謀著,把許多的雲彩團結成一朵凝重的積雨雲。然後,拖著長長的雨腳,披著後麵的陽光,追攆著前方陽光馳過來。傾斜的雨腳,是一種行走的姿勢。我經常爬上山岡,眺望雨的行走。拖著風在曠野上行走,把風拖累了。在陽光裏行走,把陽光淋濕了,融化了。

那麼浩大的雨陣,在蒼茫無垠的天地之間,隻是一團雲和一束雨而已;而在它的襯托下,它前麵泛黃的稻田更加明亮,它背後的陽光穿透雨陣,雨之林因此疏朗而溫馨。當陽光照耀著雨陣,當飄蕩的雨腳閃爍著陽光,這是不是某種寓言?

我常常期待那帶著陽光的斜雨,繞過迷迷蒙蒙的城市、村莊,涉水跋山趕到我的身邊。

即便最後雨偏斜了,離我而去,也不要緊,我也能真切地感受到翩翩而來的雨意,感受到雨陣背麵的風,前後左右的陽光,和內部的電閃雷鳴。直到今天,我仍常常在懷念中想象著雨傾斜的角度和受光的程度;想象著彌漫於畫麵的暖色,穿透了雨陣的詩情;想象著對抗中的統一,矛盾著的和諧,以及由此構成的自然的內在情緒。

我懷念過去的雨……

銜著千年的瓷片嬉水

聽說瑤裏鎮原先叫窯裏,可能不雅吧,改作了瓊瑤的瑤。

於是,瑤裏溪中的魚,便飲著瓊漿玉液。

考證那個被取代的字眼,撥開漢字的秘密,就會發掘出千年的窯火,千年的釉果。

在瑤裏,曾有二百多座古窯遍布在群山中,曾有許多架木製水輪飛旋在溪流邊。一條古驛道迤邐而去,前往徽州,前往瓷器向往的遠方。

我想,可能與瓷器的向往有關,有一天窯廠紛紛遷往百裏外的大江邊,瓷器從此登上了雕龍的古船,體體麵麵,風風光光,漂洋過海,登陸於夢想中的所有口岸。

去往徽州的驛道邊,古鎮冷落了。水輪凝滯著,水碓啞默著,濾池幹涸了;作坊荒蕪著,窯磚風蝕著,瓷器破碎了。

但是,柴煙散盡的碧空,有雲來駐;餘燼猶在的殘窯,有鳳來朝。鬆與茶,楓與櫧,來窯址上播種,在廢墟裏生長,竟然以無邊秀色覆蓋了滿山瓦礫。仿佛,春的花容,秋的葉色,都來自漫山遍野的曆史碎片,來自青花與粉彩。是瓷器上的圖案,瓷土裏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