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後話。

那時,隊長忙了就把國交給梅姑帶。在村裏,也隻有梅姑的話國才肯聽。梅姑是村裏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見她怎樣打扮,出門便亮了一條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蔭涼,冬天是村人的火盆,無論走到哪裏,總扯了年輕漢子的眼珠滴溜溜轉。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韻;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彩;梅姑的頭發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來柳腰兒一閃一閃,無風自擺,饞得人眼兒小廟似的。國跟著梅姑享受了從來未有過的寵愛。梅姑隻要一出門,就有人湊過來跟國說話,給他買糖塊吃,還爭著馱他。國在人前就顯得更加威風,總拽著梅姑的白手讓她拉著走,眼熱得漢子們心裏罵,臉上還笑著巴結他。梅姑疼這沒娘的孩子,每日裏給他洗臉,給他捉虱,夜裏還要哄他睡。那時光是國終生難忘的。冬夜裏,國總是一蹦一蹦地竄到梅姑家,纏著讓她摟著睡,就摟著睡。一鑽進被窩,梅姑就說:“國,涼啊,真涼!”爾後把他摟得更緊,半夜裏,聽見有人拍門,梅姑在國的腿上擰了,他便跳起來朗聲罵:“我×你娘!”於是,便不再有人敢來。國躺在梅姑的懷裏,吮吸著那溫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歲了,還常拱那奶子……

應該說,是梅姑孕育了國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個年齡很難體察的東西。跟梅姑的時間長了,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梅姑戀著老馬,偷偷地。那時候,國還不知道老馬是這樣可憐的東西。那時的老馬穿著四個兜的幹部服在村裏昂然地走來走去,一看見梅姑就神采飛揚,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紀的國偷聽了梅姑和老馬的許多次談話。老馬給梅姑背誦他過去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詩,爾後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老馬背著背著哭了,蝦一樣弓著身擦他的眼鏡片,這時候梅站就偎在他的身旁像貓樣的溫順。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讓任何人碰她,可最聖潔的梅姑卻戀上了老馬。老馬是狗,是豬!多年後,國在心裏這樣罵。那時他已經明白了什麼叫“征服”,這就是“征服”。這童年的思維萌動,是經過了三十年的反芻才得以升華的。記得有一次,梅姑帶他到河邊上玩,走著走著就碰上了老馬。梅姑撇下國急急地跑到老馬跟前,悄聲說:“你帶我走吧,走吧。到哪兒都行……”老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

此後梅姑常帶國到穎河邊上轉。穎河靜靜在流著,堤上的“鬼拍手”嘩啦嘩啦地響,一隻“叫吱吱’種天而去,又無聲地落下來。梅姑凝神往極遠處望,國也跟著望。天邊有一圓滾動的落日,無邊無際的黃土地在落日下泛著灰色的金黃,地上晃動的人兒很小,蟻樣的小。天光倏爾明了,候爾又暗,靜極了便覺得極遠處的喧鬧,那是一種想象中的喧鬧,叫人血熱。國自然不知道梅姑看到了什麼,就這麼跟著來了,又跟著去,久久佇立。有一回,國怯怯地問:“姑,你——等人麼?”梅站長長地歎了口氣,把目光從極遠的天邊收回來,默默地,一句話也沒說。這時國的思緒跳躍到那麼一個晚上,在亮亮的油燈下,梅姑那白嫩的手抓住老馬那被劣質香煙熏黃的臭手給他剪指甲。梅姑捏著老馬的指頭一個一個給他剪,剪了左手剪右手,剪刀“哢哢”地響著,響著……老馬慢慢就抓住了梅姑的手,把梅姑攬在懷裏。

梅姑很溫柔地從老馬懷裏掙出來,羞羞地說:“國,去問問明兒幹啥活兒對國說:

“老三說了,鋤地。”梅姑揚起潤潤的亮眼,柔柔地說:“去吧,好國,再去問問。”後來國一想到此就罵,在心裏說,×你娘老馬!在河堤上,國看見梅姑眼裏落下了一串淚珠,淚珠無聲地濺落在黃土地上,印了一地麻坑。

再後,梅姑嫁到另一個村莊去了。又過了許多年,國已認不出他的梅姑了。他見到的是一個拖著娃兒抱著娃兒的邋遢女人,臉黃得像沒洗過的小孩尿布,手黑得像雞爪,頭發亂得像雞窩,身上還帶股腥嘰嘰的臭味,國在心裏說,梅姑呀,鮮豔的梅姑……

但那時候因還不可能有更多的思考。他還小呢,才剛剛七歲,跟村裏娃們一起背著書包到鄉村小學裏上學去了。沒爹沒娘的孩子,自然免費。下課時就蹲在土牆後曬暖兒,或搖頭去背那“人手口,大小多少、上下來去……”

如果不是那一頓惡打,國將會成為一個賊。那麼,國未來最輝煌的前程也不過是一個進出監牢的囚兒,一個綁赴刑場的大盜。

在偷盜方麵,國早在九歲時就有了些聰明才智。那是吃大食堂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鍋都砸了,全村人都排隊去食堂裏打飯。國自然失去了鄉鄰們的特殊照顧,他餓。一天夜裏,他借著槐樹從東山牆爬上屋頂,又扒著房頂上的獸頭搗開了西山牆上的小窗戶,偷偷地爬進了食堂屋。在屋裏,他坐在放蒸饃的籠前一口氣吃了三個大蒸饃,然後又用小布衫包走了十二個!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蒸饃丟了,村治保主任圍著食堂裏裏外外查了一遍,發現西山牆上堵窗戶的革被扒了一個洞地,就斷定這是大人幹的。因為山牆五尺多高,透風窗貼著房頂,娃們是爬不上去的。於是全隊停飯一天,治保主任領著挨家挨戶去搜蒸饃……這時候,國正躲在煙炕屋大嚼呢!隔了不久,食堂屋又第二次被盜了。第一次被盜後,隊裏派專人在食堂屋睡,門上還加了一把大鎖,連睡在食堂屋的人都防。結果是門被撬開了!這自然也是國幹的。國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地溜到食堂門前,先對著門腳撤一泡熱尿,然後用糞叉把門腳撬起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外移,這一泡熱尿至關重要,泡了尿水的門腳不再吱響了,國就這樣從撬開的門縫裏溜進了食堂屋。看食堂屋的是三爺,就在三爺的床跟前,他把蒸饃偷走了。他心怯,隻拿了九個。第三次,國被當場捉住。

這回食堂屋睡了兩個人,他剛溜進去就被發現了。三爺用手電筒照住了他,一個精精瘦的小人地。三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誰?!”他立時怯生生地說:

“三爺,我餓。”三爺用手電筒照著他,照了很久。爾後三爺長長地歎了口氣,可憐他是孤兒,罵聲:“鱉兒哇!”再沒說什麼。過了片刻,三爺說:“過來。”他抖抖地走了過去,三爺從籠屜裏拿出一個饃來,默默地塞給他,說:“滾吧!”此後三爺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直到國自己供出來。

國在十一歲時,偷的“藝術”更有了創造性的發揮。他偷三奶奶的雞蛋,逢雙日偷,單日不偷,隔一天偷一個。三奶奶開始以為是黃鼠狼叼跑了,後來又以為是老鼠吸了,因為雞窩裏有老鼠屎(那是國的“傑作”),再後來就以為是鄰居,兩家罵了半年,三奶奶揪住四嬸的頭發罵天,四嬸拽住三奶奶的大褲腰咒地,到了也不知道是誰偷的。在秋天裏,國偷紅薯、玉米的方法極為高明。他沒有家,也根本就不往家帶。他扒了紅薯、掰了玉米之後,就在地裏扒一個窩窩兒,然後點著火烤著吃,吃飽了就拍拍屁股回村去,鼓著圓圓的肚兒。國最有創造性的一次偷竊是在場裏。那時天還很熱,他赤條條走進場裏,當著眾人的麵,在隊長嚴密的監視下,竟然偷走了場裏的芝麻!那時鄉下人已很久沒吃過油了,收那點芝麻隊長天天在場裏看著,眼瞪得像驢蛋!國僅僅在場裏走了一趟,光著肚地一線不掛,就偷去了三兩芝麻!芝麻是他從鞋窩裏帶出來的……他在鎮上用芝麻跟人換了一盤肉包吃,吃了一嘴油。

國的偷竊行為給村裏造成了空前的混亂。有一段時間,這家丟了東西懷疑那家,那家丟了東西又懷疑這家,你防我,我防你,打架罵街的事不斷湧現。有許多好鄉鄰莫名其妙地結下了冤仇。這冤仇一代代延續下來,直到今天還有見麵不搭腔的。

尤其是三奶奶,多年來一直不理四嬸,臨死時還囑咐家人:不讓四嬸為她戴孝!這都是國造的孽。

國後來偷到鎮上去了。在王集,他偷飯館裏的錢被人當場捉獲,送進了鄉裏的派出所。這消息傳回來,一時慌了全村。沒娘的孩子,誰都可憐。村人們焦焦地圍住隊長的家門,立逼老黑去王集領人。老黑慌得連飯都沒顧上吃,破例買了盒好煙揣上,掂了一兜紅薯就上路了。

黃昏時分,國被領回來了。碰上下工,一村人圍著看,可憐那小胳膊被活活捆出了兩道血印!國竟然還滿不在乎,跟這個笑笑,跟那個擠擠眼,恨得隊長咬牙罵!天黑後,隊長吩咐人叫來了一些輩份長的人,梅姑聽說信兒也來了,就著一盞油燈商量如何教化他。老人們默默地吸著煙,一聲聲歎氣,說:“匪了,匪了,這娃子匪了!”隊長一拍腿說:“×他的,幹脆明兒叫鱉兒遊遊街!轉個三四村,看鱉兒改不改?!”眾人不吭,眼看就這樣定下了,明兒一早叫國敲著鑼去遊街!梅姑突然說:“老三,娃兒還小哪,千萬別讓他去遊街。”梅姑說著說著掉淚了。她說:“人有臉,樹有皮。小小的年紀,丟了臉麵,叫他往後怎麼做人呢?”隊長悶悶地吸了兩口煙,罵道:“××的,你說咋辦?”梅姑說:“打呀,老三。隻當是自家的孩子,你給我打!”於是把國叫了進來。當著老人的麵,國賴著臉笑,還是不在乎。隊長一聲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