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
國果然爭氣,先是入了團,後又當上了司令。
國是第三年夏天當上司令的。那年夏天格外熱,狗長伸著舌頭,穎河縮成了一線,知了在樹上無休無止地聒噪,於是國當上了司令。
國的司令僅僅當了十四天。在這十四天裏,他領著學生在縣城裏抄了七七四十九戶地主富農的家,在縣委大院裏吃了五頓不掏錢的飯,呼口號時嗓子啞了六回,還弄了一根武裝帶在腰裏束著,因此國非常樂意幹司令。
國樂意幹司令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校花薑惠惠也參加了他的造反組織。薑惠惠跟他是同班同學,坐在他前邊的一個位置上,國每天上課隻能看到她的後腦勺,還有脖頸上那隱在黑發裏的一點奶白。國很願意看她的臉兒,也很願意跟她說說話,隻是沒有機會。現在在一個司令部裏“工作”,說話機會自然多,也有了那麼一點點意思……
國是牽著戴高帽的老校長遊街時碰上三叔的。三叔領著鄉親們拉架子車來城裏交糧,在縣城的十字街口,交糧的車隊碰上了國率領的遊行隊伍。國們戴著紅袖箍,一個個穿得十分周正,邊走邊呼口號,威風了一條街。三叔們光脊梁亮著一身臭汗,一個個老牛似的挽著糧車往前拱。人多,口號聲就×天地響亮。國一邊呼著口號一邊喝道:“讓開!讓開!”突然,國的脖領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熱烈的話夾在喉嚨裏,國冷不防扭身一看,卻是三叔。國忙說:“三叔,啥時來了?”三叔瞪著眼說:
“鱉兒,不好好上學,在這胡鬧啥哩?!”這一聲“鱉兒”讓司令很丟麵子。國紅著臉說:“革命哩,咋是胡鬧!”三叔拉住國,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綁的老校長,小聲說:“國,咱回去,咱回去。”國梗著脖兒說:“我不回去!”三叔一拍腿說:“鱉兒,我斷你糧!”國自然很狂,國根本沒把三叔放在眼裏,一聽這話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聲呼道:“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這一聲把三叔呼愣了,三叔愣愣地望著國,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滿老繭的黑手重重地扇在國的臉上,那巴掌扇起的風臭烘烘的,帶有牛尿馬尿的氣味,打得司令限冒金星,踉蹌後退了兩步!天旋旋,地轉轉,那口號聲一時顯得很遙遠。三叔一耳光把國扇進了無邊的黃土地,使他又變成了一個赤條條的鄉下小兒,光肚兒在村街裏跑的國……隻聽三叔厲聲說:
“回去!”在十字路口,這一巴掌掃盡了司令的威風,把趾高氣揚的司令打成了一株勾頭大麥。那一耳光如此響亮,致使遊行隊伍頓時停下來,學生們忽啦啦把三叔圍了。
三叔的大黑巴掌“啪啪”地拍著胸脯,大聲說:“咋哩?咋哩?老子三代血貧農!”這時送糧的鄉漢們也都一哄而上,野野地圍過來喊:“咋哩?咋哩?!……”副司令辛向東侃侃地背了一條“語錄”,說:“為啥打我們司令?!”三叔說:“尿哩,自己娃子還不能接?!”光脊梁的野漢們也跟著嚷嚷:“自己娃子哩!”這一刻,國羞得恨不能鑽進地縫兒!司令強忍著沒有哭,那羞辱一浪一浪地在心裏翻,湧到眼裏就是淚。國知道站在隊伍裏的女同學都在看自己,更知道薑惠惠眼裏帶著鄙夷的神色,那鄙夷把他整個淹沒了!國不敢抬頭,可還有點心不甘,慢慢地說:“我走了他們咋辦?”隊長不屑地說:“尿哩、尿!”說著,就把國從人群中拽出來了。
國木木地出了遊行隊伍,抱住頭蹲下了。片刻,遊行隊伍繼續前進,口號依舊震天響!那是辛向東領頭呼的。李向東一竄一竄地蹦著,十分地激動。國哭了……
在回村的路上,國屈辱他哭了一路。三叔也覺得對不住娃,出手太猛,讓娃子丟入了,就悄悄地買了肉包給他賠不是。國一甩手把肉包扔到七尺外!眼紅紅地冒著凶光,跳起來發瘋似的指著三叔罵:“老三,我×你娘!×你……”在潑天野罵中,三叔的臉更黑了,嘴角微微地顫著,兩手發抖,那黑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沒再動他一指頭。
當天夜裏,國又偷偷地跑回了學校。可是,他的司令已經幹到頭了。就在那天下午,李向東當上了司令。辛向東冷冷地說:“你被開除了。”更可氣的是同學們都不理他,薑惠惠看見他就像看見狗一樣,朝地上惡惡地吐唾沫!國獨自一個孤孤地在操場上轉了半夜,覺得實在沒臉兒在學校混了,就連夜卷了鋪蓋。臨走時,他在薑惠惠的宿舍門前站了很長時間……
國自此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一直悶悶不樂。他回村後就倔倔地搬到牲口屋跟四叔去住,吃飯也在四叔家。四叔跟三叔家隔一道牆,見了三叔他是不理的,三叔跟他說話也不理。害了病三叔去看他,他扭身給三叔個屁股,不管三叔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病好後,國更是很少說話。他常常一個人跑到河坡裏,靜靜地躺在樹蔭下,兩眼望天兒。河坡裏有一叢一叢的蘆葦,蘆葦挑著天邊那火燒的雲兒,雲兒一會兒狗樣,一會兒馬樣,一會兒又獅子樣,夕陽西下時蕩一坡霞血,風搖羽紅。倏爾,金色的“叫吱吱”從羽紅的葦蕩裏鑽出來,射天而去,爾後又筆直地跌進葦蕩,化得無影無蹤。看著看著,國眼前就幻出了薑惠惠的影子。穿紅格格衫的薑惠惠嫋嫋婷婷地走到他的眼前,撅著肉嘟嘟的小嘴兒,兩隻媚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仿佛在說:李治國呀,李治國,沒想到你這麼不堅定!……
接著他就更加地仇恨三叔。他覺得是三叔毀了他的初戀,也毀了他的前程。三叔當著他戀人的麵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也給了他永遠洗刷不盡的恥辱!三叔不是人,是豬是狗是馬是驢!若不是三叔,惠惠會跟他好的。他最喜歡惠惠叫他“司令”,那一聲甜甜軟軟的“司令”足以叫人心蕩神移。若不是三叔,他們將雙雙走進新的生活,那是一種充滿刺激的生活。埋在這無邊的黃土地裏,再也沒人叫他“司令”了。啊,司令……每想到此,國就心潮澎湃,萬念俱灰,在坡裏打著滾兒,像狼一樣地嚎叫!國就這樣在河坡裏一直躺到天黑,嘴裏噙根草棍棍兒,一動也不動。天黑時,四嬸家的二妞就跑來叫他吃飯。二妞每次都給他帶一個熟雞蛋,親親地叫著“國哥”,剝了給他吃,國嘴裏吃著雞蛋,仍然不動。二妞在他身邊坐下,他也不說話,愣愣的。二妞說:“該割豆了。”他就說:“該了。”二妞說:“天短了。”他說:
“短了。”二妞說:“夜裏狗叫得厲害。”他不吭。二妞說:“梅姑生了個妞。”他還是不吭。二妞慢慢站起來,說:“國哥,吃飯吧,俺娘叫喊你吃飯呢。”國就坐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跟她回村去。眼裏總晃著薑惠惠……
後來二妞嫁了個煤礦工,是哭著走的。臨出嫁那天,國去幫著抬嫁妝,二妞眼紅紅地說:“國哥,俺走了。”國淡淡地說:“喜事,走吧。”二妞再沒說什麼。
國也不覺,仍想著薑惠惠。
在這段時間裏,國情迷薑惠惠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薑惠惠每晚像月亮一樣在他的夢中升起,引他做了許多傻事……然而,恰恰在這段時間裏,革命同學薑惠惠已與革命同學辛向東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多年之後,國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緊的。當上司令的革命同學辛向東,由於武鬥中打死了人,被抓進了監獄。他在監獄裏關了一年,然後被拉到縣城西關的亂葬崗槍斃了!辛向東著實紅火了幾年,因此頭上留下了一個血紅的大洞。另一位革命同學薑惠惠被流彈打中了大腿,成了癱瘓。後來終日坐在縣城的十字街口賣烤紅薯。國買過她的烤紅薯。國感情十分複雜地站在她的烤爐前,問她烤紅薯多少錢一斤?以期喚起“革命”的回憶。薑惠惠抬頭看看他,說一毛五一斤你買麼?看來彼此已不認識了,於是國買了一塊烤紅薯。
再後,在一次一次的考察中,關於“文化革命中的表現”這一欄,國都填得十分清白。筆走龍蛇,簽名自然瀟灑。爾後在一級一級的組織部門順利過關。
按說這一欄應該歸功於三叔。可國還是恨三叔,恨那當街一耳光的恥辱。
六
自那一巴掌後,三叔一直覺得對不住國。他見國終日悶悶的,話也不說,就趕緊張羅著給國說媳婦。私下裏說了幾家,人家一打聽,是個沒爹沒娘沒房子的主兒,連麵都不見。這一弄,三叔更覺得對不住國。於是就偷偷地往公社書記那裏送了禮,想給國謀個事做。三叔頭一回掂去了五斤香油,公社書記大老王臉一沉說:“幹啥?
這是幹啥?有事兒說事兒,掂回去掂回去!”三叔嘿嘿笑著:“沒啥事兒,沒事兒,坐坐。”坐了一時,大老王又問:“有事兒?”三叔說:“沒事兒,東西是隊裏打的,給領導嚐嚐。”大老王手一揮,說;“掂回去,掂回去。”話是說了,三叔卻沒有掂回去。第二次,三叔又扛去了一簍紅柿。紅柿是剛從樹上摘的,一個照一個,很鮮。三叔把簍子往桌下一推,依舊坐著。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說:“弄啥哩?!有事兒?”三叔說:“也沒啥事兒,坐坐。”大老王是個爽快人,粗粗地罵道:
“老黑,有事說事,沒事你一趟一趟幹哩?!說吧。”三叔吞吞吐地說:“……
村裏有個娃,沒爹沒娘,連個媳婦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給他瞅個事兒做?”接著,三叔又說:“娃子中學畢業,精靈哩。”大老王沉吟片刻,問:“跟你有啥親戚?”三叔說:“論說也沒啥親戚,一李家。娃子沒爹沒娘,不能不管哪。”大老王猛吸兩口煙,撓撓頭說:“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說:“不忙,不忙。”第三次,三叔又掂去了兩瓶“寶豐大曲”。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話也不說,隻一個勁吸。坐了有一個時辰了,大老王說:“這樣吧,公社缺個通訊員,叫這娃子來試試。試用期三個月,中了就叫他幹。”三叔喜喜地說:“明兒我領來你看看,一試就中。”出了門,三叔說:“×你媽,到底應了。”那時候,國正躺在玉米棵棵發愣呢。他常常回憶在縣城裏上學的日子,那日子像流水一樣,眨眨眼就過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讓一個個女同學在他眼前排隊,終了還是覺得薑惠惠好……而眼前卻是一坡一坡的黃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黃土地。日頭爺緩緩地轉著,像磨一樣轉著,周圍像死了一般的靜,靜得讓人心裏發慌。
偶爾,風從玉米田裏刮過,葉子“沙沙”地響著,有了一點喧鬧,過後又是無休無止的沉寂。國抖抖腳上的爛鞋,把臉埋在土窩窩裏,痛哭。
三叔回村後到處找國,最後在玉米地裏找到了他。三叔說:“國,起,起,我給你找了個事兒做。”國仍然不理三叔,好半天才冷冷地說:“啥事兒?”三叔說:
“我給書記說了,叫你上公社當通訊員。你幹不幹?”國愣了,慢慢坐起來,望著三叔,一時竟無話可說……三叔也不爭禮,眼一酸說:“中中,隻要你娃子願幹。”第二天早上,三叔去叫國,國突然說:“我不去了。”三叔慌了問:“咋啦?
又咋啦?!”國不說,再問也不說,又是悶悶的。三叔忙讓四嬸去問,四嬸好說歹說才問出緣由。國吞吞吐吐地說:“……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出門淨丟人!”三叔在門口站著,一聽這話就說:“鱉兒,現置也來不及呀!你說穿啥,我給你借。”國自然不說,也沒臉說,三叔急躁躁的,一蹦子竄出去,挨家挨戶去借,進門就說:
“國去公社了,出門是咱村的臉麵,這會兒連件出門衣裳都沒有,現置來不及,有啥好衣裳借國一件穿穿。”三叔一連跑了六家,借了幾件,不是長了,就是短了,國相不中。最後,還是把複員兵二貴的軍上衣借來了,國總算出了門。
那時綠軍衣是最時髦也最不惹眼的衣裳。國穿詳二貴的綠軍衣跟三叔到公社去了。公社離大李莊九裏地,一路上三叔再同囑咐什麼,也沒講給大老王送禮的事兒,隻顛顛地頭前走。到了公社,大老王看小夥個頭高高的,一臉的精明,穿得也幹幹淨淨的,很滿意地點點頭說:“留下吧,”國就這樣留下了。
三叔走時,國喉嚨一熱,好久才叫了一聲:“三叔——”他似乎想說一點什麼,三叔沒容他說,就弓著腰去了。
國在公社,名義上是公社通訊員,實際上是大老王的跟班兒。除了騎車到各村通知開會以外,他幾乎整天跟著大老王。國每天早上六點鍾起床,先是掃過公社大院,然後把水燒開,茶瓶灌滿,接著給大老王打上洗臉水,包括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待書記起床後,去倒夜壺。倒夜壺時國隱隱地感到屈辱,夜壺的尿臊味伴著國的屈辱走那麼一小段路就淡散了。一個月三十塊錢,那時,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巨大的數目。國忍了。白天裏,國常跟大老王到各村去檢查工作,自然是走哪兒吃哪兒,有酒有肉。有時大老王去縣裏開會也帶上他,到了縣委逢人就說:“這是我的通訊員,小夥很能幹。”大老王工作很有魄力,為人也極為毫爽,走到哪裏都是中心,國跟著他嚐到了許多甜頭。漸漸,國的天地大了,認識人越來越多,視野也跟著開闊了。他很快地了解了許多他所不知道的東西,這些東西對他日後都是有用的。國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就把公社書記的生活習慣摸透了。大老王有三大:個子大,嗓門大,煙癮大。所以國兜裏常常揣兩包香煙,一包好的,一我孬的。那好煙是給大老王預備的,一旦大老王沒煙吸了,國就把那包好煙拿出來,書記一聲,揭開就吸。此後大老王喝酒也帶上他,有了什麼好處也總有國一份。書記是外鄉人,光身一人住在公社大院裏。他老婆每年隻來兩次,春天一次,秋後一次。那個拖著孩子的鄉下女人每次來總是隻住三天,給書記拆洗拆洗被褥,而後又挎著小包袱默默地去了。書記常年不回去的書記還有個晚睡早起的習慣,國感覺到這個習慣是有緣由的,國自然不問,隻每晚早早地打兩瓶開水放到書記屋裏,爾後就不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