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馬王堆一號墓接連出現的三個盜洞和以往長沙古墓被盜的情形,發掘人員心情沉重又無可奈何。他們深知,開弓沒有回頭箭,關於此墓的發掘已驚動中央和省市,決無因發現盜洞就停止的可能,無論最後的結局如何,也要繼續發掘下去。於是,發掘人員在大罵了一通盜墓賊後,又揮起工具發掘起來。當挖下一米多深時,在一個方形的盜洞中,發現了一隻膠鞋底,顯然這是盜墓賊當年遺留在此處的。為了弄清盜洞出現的年代,當熊傳薪將這隻鞋底輕輕取出後,由侯良拿到長沙商業部門作了鑒定,鑒定結果是1948年左右上海的產品,由此可見盜墓的時代不遠。這個盜洞是否是當地的“土夫子”謝少初,向石興邦介紹過的那次盜墓挖掘而留下的痕跡,由於此時的謝少初已經去世,也就無法弄清真相了。
當發掘人員又將墓坑的封土挖下幾米後,兩個方形的盜洞相繼消失了,隻有那個圓形的盜洞仍像一個張開著的老虎嘴,深不見底,令人望而生畏。大家在佩服任全生那個“古圓近方”的理論和他的推斷的同時,也為這個連盜墓名手都看不透、猜不著的古老的圓形盜洞遲遲不肯消失而捏著一把冷汗。
館長被塌方埋入墓坑
隨著發掘的繼續,一個碩大的方形墓穴漸漸顯露起來。從墓口往下,四周是一層又一層的土質台階,每層台階的高度和寬度都是一米左右,每下一層台階,墓口四周就各收縮一米,整個墓穴呈漏鬥狀自上而下不斷延伸。在開始施行人工發掘時,由於場麵開闊,出土方便,發掘人員很快掘到三層台階。但隨著墓穴的進一步加深和體積的縮小,在向第四層掘進時,已感到十分吃力,發掘進度明顯減緩下來。
當發掘人員在淒冷的寒風中熬過了冬季迎來了春天的一絲暖意時,想不到在“春無三日晴”的長沙,這時的滋味比冬天還要難熬。由於整日陰雨霏霏,霧氣騰騰,發掘人員的衣服幾乎每天都要被雨水霧氣浸濕,那翻動的泥土不時地撒到身上,使坑裏坑外的人員都變成了“泥人”,衣服和泥水沾在身上,擺不脫,甩不掉,令人苦不堪言。為j出土方便,發掘隊員們在每個台階中間架起了跳板,自下而上形成了一道道斜鋪的獨木橋,這獨木橋經雨水的浸泡後,又變得光滑難行,稍不留神,挑土擔筐的發掘者就會摔到幾米深的墓穴之中。據發掘組織者事後回憶,某次收工時天色已暗,一位姓金的年輕民工,嫌走跳板上岸太麻煩,就從坑壁的台階向上跳,台階高約一米,按說跳上去並不難,可是雨後的泥土油滑油滑的,這位民工跳上去後站立不穩而掉入坑中,當時墓坑已深達10米左右,在場的人著實地吃了一驚。所幸坑底正好有兩個土筐,形成了襯墊,這才安全脫了險。鑒於糟糕的天氣和屢屢出現的險情,發掘人員不得不在跳板上捆綁草繩,然後到解放軍366醫院的四個廚房裏,將爐灰炭渣扒出,一層又一層地撒在草繩之上,以保持相對幹燥。
春天的腳步悄然向前邁進,陰雨連綿的天氣開始被一陣又一陣的中雨所代替。越挖越深的墓穴,像一個黑乎乎的大洞,站在底下向上仰望,隻見土牆陡立,如山似崖,令人生畏。為了趕在大雨到來之前結束土層的全部發掘,崔誌剛和侯良經過一番商量後,決定派人到長沙市教育組(教委)求援,條件是由博物館的人無償為學校講曆史課,要求學校的學生利用學工學農的時間,到馬王堆發掘工地支援。
有些出乎意外的是,侯良等人的要求,當場遭到了教育組一位負責人的拒絕,其理由是?/‘學工學農不等於挖墓,挖墓本身既不屬於工,也不屬於農,而是盜墓者才幹的事。……”侯良不得不撇開教育組,直接到學校聯係,並獲成功。若幹年後,侯良回憶這次出行成功的原因時說道:“我剛到博物館不久,省委文化組軍代表孫某,叫我看好博物館的東西,別的事不要幹。我感到整天看房子不幹事這算什麼。便在大院內種菜。不久,北區革委會通知各單位要挖防空洞,於是全館動員,分三班輪流挖。當時在遊擊戰爭中失去右臂的楊森也參加了。同時我在報上看到山西大同市製作了兩套幻燈片,一套《趙勞柱家史(一個盲人礦工)》及《萬人坑》(日本占領時期迫害死的礦工葬地),在各地受到歡迎,即派人去買了一套,然後我用板車推著(晚上七時後可以在街上走板車),到市區中小學義務放映,配合正在進行著的階級教育。基本上走遍了全市,很受各校師生的歡迎。之後,我還同館裏的其他同誌一道,利用館裏的部分文物,搞了一個小型的‘階級教育展覽’並在各校展出,同各學校師生建立了感情。當我們到市教育組求援受阻後,便分頭直接和各學校聯係,並獲得成功。”
經過協商,全市共有九所中學和三所大專院校表示願意支援發掘,據侯良當時存留的一份記錄,各校支援的情形如下:
4月1日,長沙市十三中學82人。
4月2日,湖南師範學院美術訓練班35人。
4月4日,長沙市第五中學94人。
4月6日,長沙市十六中學114人。
4月7日,長沙市十六中學114人。
4月8日,長沙市第八中學63人。
4月9日,長沙市第七中學96人。
4月10日,長沙市十四中學108人。
其中湖南醫學院、湖南中醫學院、湖南第一師範學校等三所大專院校的學生,作為機動力量,先後在這期間和稍後的一段日子,參與了發掘工作。為了表示感激之情,博物館每天中午為學生們安排一頓午餐,每人每天補助2角錢作菜金,糧票由學生自出。由於青年學生們的到來,工地上驟然增添了蓬勃的生機,發掘進度明顯加快。若幹年後,當已退休在家的侯良,想起這段發掘的歲月,對早已四散遠去的學生們在那段艱苦歲月中所付出的青春激情和辛勤汗水,仍敬佩不已,感念不忘:
“每當學生們來到工地後,便從四個墓角由下向上成輻射狀排成八行,組成兩排一組共四組長長的人工傳遞帶,把泥土從墓穴內一筐筐傳到墓地之外。由於陰雨連綿,許多學生沒有雨具或幹脆不用雨具,幾個小時下來,人已像落湯雞一樣,但學生們熱情不減,幹勁不退,依舊喊著號子傳遞著手中的泥土。也正由於陰雨不息,五花土在和雨水合成後,一部分粘在筐壁上,倒不掉,甩不脫,越積越厚,學生們隻得用手指一點點去摳,並常常被竹篾刺得雙手鮮血淋漓……”當馬王堆一號漢墓的發掘轟動世界,並由電影製片廠拍成《考古新發現》的影片在世界各地放映參展時,人們為看不到發
掘過程而遺憾,作為發掘領導人之一的侯良,更為這些可愛的學生們沒在影片中留下一個鏡頭而深感愧疚。
由於學生們的及時支援,墓穴很快接近底層,找到棺槨的時日看來已不會很遠了。發掘人員發現,從墓口以下至墓穴的底層,全部用五花土填實,填土每隔40多厘米就夯打一次,共發現夯土30多層,且每層都夯打得非常緊密結實,直徑為六厘米的圓形夯窩重重疊疊,密密麻麻,清晰地呈現在發掘者的麵前。此種做法,可能是墓葬的建造者為防止盜墓的緣故,更有可能是避免雨水、潮氣的浸蝕而精心安排的。
當發掘人員將緊密結實的五花土又清理了一段後,那個一直令人忐忑不安的圓形盜洞突然消失了。大家以半信半疑的心情紛紛圍攏過來詳細察看,熊傳薪拿起探鏟在盜洞底部的四周,轉著圈用力探索了一遍,發現全是用夯錘窮打過的原封土,無掘動跡象,從而證實盜洞確是消失了。這兩個月來縈繞在發掘者心中揮之不去、忘而不能的疙瘩頓然冰釋。更令大家興奮不已的是,經熊傳薪的探測,盜洞底部再往下延伸半臂之長就是厚厚的白膏泥,稍有一點發掘經驗的人都知道,在那舉足輕重的白膏泥的下邊,就是發掘者夢寐以求的棺槨。白膏泥如同雞蛋的蛋殼,棺槨則是蛋黃,隻要蛋殼未被打破擊穿,蛋黃就不可能流淌出來。也就是說,馬王堆一號古墓的地下棺槨裏,如果殉葬品沒有腐朽成灰,一切應按原來的順序排列和組合著,靜靜地躺在黑暗的深處,等待發掘人員去探索、去考察,去將它們一一捧離幽暗的墓穴,重返陽光燦爛、生機勃發的人間大地。
工地上一片歡騰,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激動與亢奮之中,不知是誰找來一串鞭炮,掛在墓坑外邊的一棵樹上引火點燃,“劈劈啪啪”地放了起來,硝煙的淡香與濃重的霧靄融在一起,向荒草飄蕩的田野四散開來,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在希望之光的照耀和喜慶氛圍的衝擊下,作為現場負責人的崔誌剛,更是激情蕩漾,豪氣衝天,一種難以自製的興奮之情,推動他作出了“迅速發掘,盡快挖開白膏泥,看一看裏邊那個神秘棺槨的模樣”的決定。
此時,由於連日不息的春雨浸霪,髙達十幾米的墓壁,已被泡軟鬆散起來,許多地方出現了輕微的裂隙,倘不固定墓壁,按原來的方法挖下去,勢必產生塌方並有可能危及發掘者的生命。故此,當崔誌剛的命令發布後,富有發掘經驗的老技工蘇春興提出異議,並表示:“如果再這樣挖下去,我們都會殉葬……”
蘇春興一番不合時宜又大不吉利的話剛一出口,讓發掘人員們不寒而栗,剛才那發熱的頭腦頓時清醒下來,亢奮的心情漸漸趨向平和。就眼前的現狀來看,也許蘇春興說得還真有道理,發掘人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遲遲不肯走下那深邃的墓穴。
“為什麼不挖?”崔誌剛衝站著不動的蘇春興有些惱火地問。
“再挖就可能塌方,打著下麵的人。”蘇春興答。
“怕什麼,在革命戰爭年代,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黃繼光奮勇堵槍眼,邱少雲在烈火中獻身,這麼一個墓都不敢挖,還算不算共產黨培養的幹部,你們不下,我一個人下。”崔誌剛見自己的命令沒人理會,一邊怒氣衝衝地責怪著,一邊自己抓起一把鐵鍁,以無產者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向墓穴底部走去,但沒走幾步,隻聽“呼隆”一聲悶響,一塊龐大的土層塌了下來,崔誌剛尚未來得及抬頭看個究竟,人已蹤跡全無。
“快救人,老崔被塌方埋掉了!”站在墓坑之上的發掘人員,在短暫的目瞪口呆之後,抓起鐵鍁、鋤頭,紛紛鑽進洞口,揚鍁揮鋤欲掘動塌下的泥土。此時侯良剛挑土回來,見此情景,也跟著眾人衝進洞口,並理智地大聲喊道:“不要動用鋤頭,這樣會把老崔鋤壞的,快用手扒吧。”
急紅了眼的發掘人員聽到侯良的話,頓時醒悟,紛紛扔掉鐵鍁、鋤頭,用雙手扒起來。十幾分鍾後,遁跡的崔誌剛終於被扒了
出來,隻見他口鼻流血,已人事不知了。
“快送醫院急診室搶救。”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侯良將崔誌剛背出洞口,急速向解放軍366醫院急診室奔去。
經過近半個小時的緊急搶救,崔誌剛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眾人鬆了一口氣,崔誌剛望著熱汗潰漬的醫護人員和身邊正在給他用水擦洗的發掘隊員,有些自責地說道:“事實終於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棺槨初露
崔誌剛被埋人墓坑的事件發生後,陰影籠罩著發掘工地,發掘人員在驚駭之餘,也確確實實地從中吸取了教訓,不得不對墓壁及各層台階作了加固,尤其對鬆軟易塌的地方作了清理,大大消除了隱患。當這一切做完之後,大家才重新下到已挖至16米深的墓底,小心謹慎地發掘起來,當已塌下的泥土及原有的夯土相繼清理後,棺槨外層的白膏泥開始大麵積地顯露出來。
白膏泥又名微晶髙嶺土,顏色白中帶青,酷似糯米粑一樣,又軟又黏。現場發掘的幾個老技工欣喜地用鋤頭敲著軟軟的白膏泥說:“看吧,隻要有了這個保護神,墓中的寶貝就不會壞了,這樣一座大墓,主人不是國王也是將相,殉葬的東西肯定少不了,那個古代的盜墓賊真沒眼力,咋偏偏在將要挖到白膏泥隻有半臂之遙的關鍵時刻,突然溜號了呢?!”
老技工的一席話,除掉了崔誌剛事件籠罩在大家心頭的陰影,現場開始活躍起來。發掘人員在繼續揮鍁揚土,不斷擴大著白膏泥層麵的同時,也對那個盜墓賊的中途休止和無功而返,提出了種種看法和猜測。
“依我看,他家裏不是突然死了老婆就是死了娘,顧不得再掘下去就跑掉了。”文管組長杜丁華說。
“也許是他家突然著了火呢,水火無情,他不得不中途撤退,回家救火。”保管組長藍慶祥提出了不同的見解。
“小丁,你說是為啥?”老技工張欣如對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女講解員丁送來問道。
丁送來聽了,抬起頭,有些靦腆地說:“咱咋知道這事,不過若依咱看,說不定是墓主人顯靈,鑽出棺槨,一聲吆喝:‘嗨,這不是老管家王二狗的重孫嗎,咋挖起你姑奶奶的老窩來了,還不快給我滾開!’就這一聲喊,將盜墓賊嚇跑了。”
眾人聽罷,不禁為這個橫空出世的奇想感到新鮮和好笑。於是有人對丁送來說:“要是這墓主人再顯靈或呼啦一下從墓中躥出來,你怕不怕?”
“有你們在,咱怕啥,何況咱這又不是盜墓是考古哩!”眾人再度為這個幼稚而可愛的姑娘笑了起來。
“你們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這墓主人要是能顯靈,他可不管你是盜墓還是考古,一樣蹦出來卡你們的脖子,我看還是請任師傅說說看吧。”侯良突然插話,發掘人員停止了議論與猜測,眼睛轉向任全生。大家心中明白,像這古墓中的奇特事情,任全生的話比其他在場的任何人更權威。
在湖南博物館招收的幾位“土夫子”中,就掘墓經驗而言,任全生位列第一,他們的名字分別是任全生、李光遠、蘇春興、胡德興、漆孝忠等,盡管這些老技工都出身貧寒,沒多少文化,但每個人都有幾十年發掘古墓的實際經驗。中國的盜墓者分為南北兩大派別,如同武林中少林和武當兩派。這兩大派在盜墓中各有各的絕招,外人一般很難領悟其中的奧妙。僅他們用的盜墓工具而言,就有明顯的差異。長江以北的北派大都用洛陽鏟,其鏟頭像半個從中間劈開的酒瓶,鏟頭上再按一根十佘米的長把,用這個工具來鑽探古墓,洛陽鏟鑽探的深度可達幾十米,盜墓者憑著鏟頭帶出的物質判斷墓中情況。而南派則手持一把短柄鋤頭,每到一地都是東挖挖、西看看,取一把土樣瞧一眼,根據不同的土樣,即能準確無誤地分辨出這是否為古墓的填土。確定之後,很快就能找出古墓的四邊,進一步即可推斷出此墓的時代與深淺。
在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的前一年,博物館要在院內修築一條新路,老技工李光遠說有一座戰國墓要侯良到工地去看看。侯良走去一看,他勾畫出的墓口正好在大路的中間,侯良看土色沒有多大差異,因此麵呈疑色,李以堅定的口氣說,這是一座戰國墓,大概有六七米深,侯良聽了同意停工挖墓。後來果然證實了他的判斷,確是一座戰國土坑墓,墓中出土有青銅劍及其他器物……憑眼力找古墓聽起來有些玄妙,因此有些群眾說他們眼裏有神能人土三尺,有的說他們的眼比“翻山鏡”還靈,一般人均尊稱他們為“土專家'
此時的任全生心情極其複雜,他蹲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默默地抽著煙,似在回憶著往事。幾個月之後,當馬王堆一號漢墓秘密全部揭開並轟動世界時,他在一個酒後的晚上,悄悄告訴博物館另一位參加發掘的老技工:“那兩個最初發現的方形盜洞,一個是謝少初挖的,另一個就是我和XXX挖的。那天晚上我倆沿著封土下半腰的一個角,向裏掘進了約十幾米,仍不見有異樣的東西出現,掘著掘著,我的心裏就開始犯嘀咕,是不是碰到了疑塚?要不是疑塚,怎會老掘不到棺木?盡管如此想,但還是不甘心,我倆一直挖到天快放亮仍不見棺木出現,便斷定這一定是古人設下的疑塚,於是就主動放棄了,想不到這座墓竟是真的,裏邊的寶貝比我挖了一輩子墓見到的還要多得多哩。唉,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打了一輩子雁,最後被雁啄了眼睛,我當初真是昏了頭啊……要不就是墓中的老太太劫數未盡呢!”
盡管任全生這番懊悔的話是在幾個月之後吐露的,據知情者後來分析,當他得知馬王堆中冒出氣體並燃燒不止時,他就預感到自己當年是“大意失荊州”了。尤其是當那個古代圓形的盜洞突然神秘地消失,白膏泥接著出現時,他就已經明白地意識到自己當年的失策並開始後悔了。也就從這時起,直到馬王堆三個墓葬全部發掘完畢,任全生一直處於默不作聲的抑鬱寡歡之中。在馬王堆發掘的前前後後,為自己當年的躊躇不定和失誤而扼腕歎息,看來不隻是考古學家石興邦、夏鼐,任全生亦是如此。當然,這兩者的歎息在本質上是有天壤之別的。
此時,任全生聽到侯良的邀請,在懊悔的同時,又帶著少許的興奮,從大家投來的目光裏,他看到的不是鄙視,而是真誠與尊敬。過去的畢竟已成過去,今天,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來到一起並肩戰鬥和生活,作為一個新的群體,大家關心的是他前進的腳步,以及過去那段風雨歲月中積攢而起的真知灼見是否能為新中國的科學考古發掘所應用。於是,任全生滿懷感傷與欣慰,向大家說出了他的推斷:“這個墓太大了,大得令人難以相信,我活了這麼大的年紀,像這樣大的墓還是首次見到。我想,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的人,都有這個看法。正因為這個墓大得<原人,那個盜墓的人在挖了很長一段時間又總見不到棺木之後,便懷疑這是一個假墓,也就是古書說的疑塚。古代人留下的假墓不少,三國時的曹操就留下了72個假墓,聽說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找到他的真實葬處。這種情況,長沙也不罕見,許多墓挖進去一看,什麼也沒有,過去我就遇到過。由於這個盜墓者並不知道再下挖半尺就會發現白膏泥,他就越來越相信這是個假墓了。可能由於挖到此處天已放亮,也可能他已精疲力盡,在‘假墓’的思想指導下,盜墓人就主動放棄了。至於說他的家裏死了老婆還是娘,是家中著了火還是墓中主人顯靈顯聖,當然是沒有根據的。”
聽著任全生的推斷,大家覺得有些道理,《湖南通誌》不就說過楚王馬殷相傳有3000多個疑塚嗎?不知這個古代盜墓者是否知道這個傳說,如果知道,任全生的話也許是合乎情理的。
關於那個古代盜洞的議論與猜測,隨著任全生的推斷而逐漸平息下來。發掘隊員滿懷極大的希望又將精力投入到發掘中。當夯打過的五花土全部被清理完畢後,大家便集中精力開始一鏟鏟、一筐筐地清理又黏又柔像懦米糕一樣的白膏泥。本想這白膏泥最厚不會超過半米,因為當年夏鼐一行在長沙發掘時,在鑽探和發掘的幾百座墓葬中,白膏泥最厚的也不過是幾公寸。此墓雖規模龐大,但有一個半米的估計也就算發掘人員最大膽最開放的想象了。但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汗顏和吃驚的是,這個墓穴的白膏泥竟厚達1.3米,更令人驚奇的是,在白膏泥的下部,又露出了一片烏黑的木炭。木炭也像白膏泥一樣,上下左右,密不透風地包裹著一個尚不明真相但可能是棺槨的龐然大物,其厚度為40厘米?50厘米。這些木炭相對白膏泥而言,挖掘和運送都方便、輕鬆得多,當大家將四周邊的木炭運出後,估算一下竟有1萬多斤,堆在荒野尤如一座黑色的小山。為了試驗這些木炭的可燃度,發掘人員裝上半筐拿到解放軍366醫院的廚房試燒,結果和現代木炭基本相似?.點燃時,便開始燃燒,並冒出藍中帶紅的火苗;若將火熄滅,木炭複又成為原來的模樣。這個試驗結果很快傳播開來,當地不少農民見有如此上等的柴草,便利用夜間工地無人看守之機,一擔又一擔地將挖出的木炭偷運回家,以代替木柴燒火做飯。這個情形很快被考古人員發現,侯良當機立斷,匆匆到地方雇了兩輛大卡車,將剩餘的木炭及部分白膏泥運回了博物館,從而避免了更大的損失。
如果說白膏泥的功能像蛋殼一樣護衛著象征蛋黃的棺槨,不受外部力量的衝擊和雨水的侵蝕,那麼這環繞著的木炭,則像雞蛋中的蛋青一樣,同樣具有防濕、防潮並能吸水的功能,以保持最裏邊的棺槨的幹燥。
事實上,當木炭的上部被取出後,發掘人員就發現了覆蓋在墓室之中那個龐然大物上的竹席。這一張張竹席剛一出土,都呈嫩黃色彩,光亮如新,如同剛從編織廠運來鋪蓋的一樣,令人驚歎喜愛。但這種神奇的外觀隻存在了短短的十幾分鍾便開始像西天的晚霞一樣轉瞬即逝了。正當熊傳薪在緊張地忙碌著照相、繪圖、記
錄時,所有的發掘人員都清楚地看到,那嫩黃嶄新的竹席,如同陽光燦爛的天空突然被一塊烏雲籠罩,這烏雲在狂風的卷動下,飛奔四散開來,瞬間將整個天際變成暮色——未等熊傳薪將圖繪完,嫩黃光亮的竹席已全部變成黑色的朽物。現場中有經驗的發掘人員在頗感痛惜的同時,不禁仰天長歎:“這是接觸了空氣的緣故啊!”
當竹席全部出土後,經過仔細盤點,發現共由26張組成,每張長2米,寬1米,共分四排平鋪,每張竹席的角上都明顯地寫有一個“家”字,但一時尚不知這個字的真正用意何在。
當最後一張竹席被揭開時,大家夢寐以求的巨大棺槨終於全部暴露出來。經測量,這個棺槨安放在距墓口16米的深處,其外部長6.67米,寬4.88米,從上層外槨蓋頂至棺槨的墊木底,通高2.8米。由於在棺槨的四周都填有白膏泥和木炭,故整個墓室要比棺槨大得多3在墓穴的正北方向,有一條寬5.4米的長墓道,它是從距墓底3.5米高的地方,也就是墓室的頂部,開始以32度的坡度向正北方向逐漸往上延伸,估計整個墓道長約數十米,其作用是把地麵上的隨葬器物和葬具,通過這條墓道運到墓室裏去。因墓道的北端是高大的現代建築物,發掘人員隻發掘了靠近墓穴8米長的一段,其他的未再發掘。
望著這前所未見並完好無損的巨大棺槨,發掘人員在驚喜之餘,又為自己能否勝任如此巨大財富的清理而感到心中無底。崔誌剛和侯良在廣泛聽取了大家的意見,並對墓主以及墓中文物作了大體估計後,決定向省委、省革委會速作彙報,同時向北京方麵彙報和求援。同上次一樣,侯良要通了長途電話,找到仍在北京故宮幫助籌辦出國文物展覽的湖南省博物館館員高至喜,請他將情況報告國務院圖博口負責人王冶秋,並到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要求派專家赴長沙指導、協助發掘和清理。高至喜放下電話,立即行動起來。至此,馬王堆古墓默默無聞的發掘宣告結束,一個中央與地方協作的劃時代的考古大發掘即將開始。
珍寶燦爛
棺槨初露,眾人驚駭。高至喜北京求援,王冶秋、王仲殊、夏鼐點將。考古專家王抒、白榮金受命趕赴長沙。燦爛的珍寶,神奇的帛畫,墓室大清理,難以開啟的棺槨。軍代表突然發布命令:今夜必須開棺——
北京來人
王冶秋聽取了高至喜的彙報,當即答複道:“目前由圖博口直接管理和領導的單位,大多數專家下放到幹校或農場勞動改造尚未歸隊,人手奇缺,但不管怎樣困難,也要派人去協助,我的意思是從我管轄的人員中,先派胡繼高和王丹華兩位同誌前去,以後再設法選調幾位增援。胡繼高和王丹華都是60年代初留學波蘭哥白尼大學文物保護專業的碩士生,一個主攻漆木器脫水,一個主攻古紙保護,對其他課題也有較深的研究,算是文物保護方麵年輕的專家了。如果墓中的文物沒有損壞,我估計肯定有漆木器出土,他們去正合適。至於其他文物保護方麵的專家,我跟你一道去考古所,請夏鼐、王仲殊兩位同誌給選派吧。”
高至喜搭乘王冶秋的轎車,來到中科院考古研究所找到了所長夏鼐和副所長王仲殊,請求派人指導和協助。
夏鼐聽了高至喜的彙報,臉上掠過一絲驚訝的神色,問道:“估計是誰的墓葬?”
“他們說可能是西漢長沙定王劉發的墓,但也有人說是劉發母
親的墓。”高至喜答。
夏鼐聽罷,剛要說些什麼,張開的嘴又突然閉上,眼睛盯著身邊的王仲殊。
中科院考古研究所自“文化大革命”風潮掀起之後,包括夏鼐在內的大隊人馬都被下放到河南“五七”幹校勞動改造,所裏隻留下王仲殊和一位軍代表主事。1971年,阿爾巴尼亞駐華使館羅森大使,通過主管外交部工作的周恩來總理,找到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希望協助修複兩部羊皮書。這兩部羊皮書是著名的“培拉特”手抄本,年代為公元6世紀和10世紀,內容是用古希臘文和拉丁文書寫的基督教經典馬太、馬可、路加、約翰等“四大福音書”,分別用金、銀粉抄寫在薄薄的羊皮紙上,堪稱阿爾巴尼亞的國寶。1942年,德軍入侵阿爾巴尼亞,當地的神父冒著法西斯的隆隆炮火,在撤退時將這兩部書匆忙埋入教堂一個角落的地下。幾十年後,人們將此書挖出時,發現已嚴重損毀。為了盡快修複這兩件國寶,阿爾巴尼亞政府決定向中國求援。就這樣,修複羊皮書作為一項重要的“國際任務”落到了中科院考古所。
鑒於此事關係國際聲譽,容不得半點馬虎大意,主持工作的王仲殊和軍代表立即向中科院打報告,請求將下放河南幹校勞動改造的夏鼐等專家調回,以便完成此項重任。中科院再打報告給國務院,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批示下,考古大師夏鼐連同他手下幾個年輕的弟子王抒、白榮金、王振江、冼自強等結束了勞動改造的生活,重新回到考古所。
回到考古所後的夏鼐依然沒有主持全麵工作的權力,他隻是作為羊皮書修複顧問這一角色開始工作。
多少年後,當王孖、白榮金回顧當時的情景時說道:“當阿爾巴尼亞駐華大使羅森,在北京飯店將那兩部羊皮書從一個箱子裏拿出來時,那部用銀粉書寫的書,已粘在了一起,如同一塊幹枯的、四周腐朽的千層餅。那部用金粉書寫的書,則膨脹得很大,並呈四麵開花狀,有的地方已腐爛成孔,若用手一碰,整本書像一捆幹燥的
煙葉,刷刷拉拉地掉下許多金粉末,其脆弱程度達到了修複的極限。”
盡管如此,在夏鼐大師的指導和王抒、白榮金等人的具體操作下,用了數月的時間,終於將早已變形、緊緊粘在一起的上千頁的羊皮書揭取開來。
由於書中每頁的羊皮均像笛子膜一樣薄,加之一部用拉丁文寫成,另一部用古希臘文寫成,修複起來極其困難。王抒等人不得不對書頁的加固做多種材料的工藝處理實驗,最後決定采用“蠶絲網膜加固技術”予以處理修複,並達到了在外觀和強度上都非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