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終於到了孟塬站,我們又一次機靈地跟著逃票的“慣犯”們沿著鐵軌往回走了幾十米後,在一豁口處溜出。首戰告捷,我們士氣大漲。此時已是午飯時分,餓極了的我們便在一家用現代語表述的“髒、亂、差”的街邊小館,花三毛錢,吃了一大碗熱乎乎,很覺美味的羊肉泡饃。肚子一填飽,精神更足了,我們即返回了車站。我們計劃要到的下一站是西安。我們準備在走出中原前,順路盡可能地多瀏覽幾個地方。兩個冒失鬼心裏沒有一點數,真不知道若是到了雲南邊陲,到時如何才能返回了。當我們正在向一個看似很熟悉車站情況的人打探著用什麼辦法可不用買票上車時,就看到幾個大男人笑眯眯地向我們走來,覺得好生麵熟。到了跟前才認出,他們正是剛才火車上,坐在斜對麵,不停地瞄著我們的那三個人。他們友好地與我們搭訕,並告訴我們,他們是鐵路係統的人,剛在車上看到我們不自在的樣子,就知道我們準是逃票了。當得知我們是家在天津的插隊學生時,立表同情,還說可想辦法免費帶我們到北京。可我們要去的是雲南。忙雖沒幫上,他們還是好心地指點給了我們一個相對安全的逃票方法,讓我們設法坐進通往目的地貨車的最後一節守車裏。守車通常是貨運押車長的位置。照此指點,當天下午,我們就在幾個養路工的掩護下,鑽進了一列開往西安的貨車最後一節的守車裏。貨車即將啟動,四十多歲的押車長上來了,一看到裏麵坐著兩個小姑娘,頓時火冒三丈,不由分說地,硬是要把我們拉下守車。倔拗的我們,說什麼就是不下。這時,剛掩護過我們的幾個養路工,又上來幫腔了。他們讓車長發發善心,放我們一馬。在眾人的勸說下,車長很不情願地默認了。兩個來小時的路程,坐在我身邊的車長一言不發。我們也不敢吭聲,在昏暗沉默的守車裏,有點莫名地緊張與興奮。快到目的地了,車長這才開了尊口:“我知道你們那麼小就遠離父母,很不容易。不是不想帶上你們,我也是沒有辦法。最近鐵道部頒發了‘通令’,其中一條就是禁止守車帶人,一旦發現違規者將嚴處。不過,這確實是你們不用花錢買票的一個好辦法。你們就這樣走下去吧,會有人幫助的。”最後,他還不忘囑咐我們,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沉默寡言的押車長,實際上是個很有人情味的男人。火車到達西安貨運東站時,天已完全黑了,我們連聲向這位沒敢正眼看上一眼的押車長道謝後,就迅速地消失在了西安的夜色中。
我們準備在西安玩上兩天。我們找到了西安的客運火車站,在車站附近的小餐館吃了碗燴餅,就到候車室了。這是我們早已計劃好了的,因為各自身上隻帶了二十多元錢的我們,是無論如何也住不起旅館的,哪怕是最簡陋、最便宜的,所以隻能夜宿在火車站或汽車站的候車室裏。我們各自也隻斜挎了個軍包,一個裏麵放了些日用雜品和兩個人換洗的內衣褲,一個裏麵放個不大的毛巾被。那時的我們和現在的旅行者們相比是既沒有錢也缺乏必要的裝備,可浪漫的情懷毫不遜色,更顯得純粹又純粹。我們因為隻帶了一條毛巾被,所以隻能輪流躺下,一個人醒著也安全些。我們在火車站候車大廳的廁所內,簡單洗漱了一下,找了張空椅子正準備輪換休息時,看到離我們不遠處坐著一個衣著素雅,有點像知識分子的中年婦女。於是,我們湊上前去向她詢問,在西安隻有兩天時間,哪些地方最值得一看。她告訴我們除“大雁塔”外,你們最好能擠出點時間去一趟西安附近的臨潼,那裏有見證西安事變的“兵諫亭”(當時被稱為“捉蔣亭”),還有久負盛名的溫泉,楊貴妃洗過澡的“貴妃池”。多虧了她,否則,當時我們是想不到臨潼的。謝了她後,我們在候車室裏勉強度過了出遊的第一夜。
第二天,我們簡覽故都西安。解放路的盡頭即是大雁塔,共七層,通高六十四米。據說,唐代高僧玄奘遊學印度帶回了佛教經典六百多部,為此唐太宗命建大雁塔保藏經典。我們登上塔頂,極目望去。在久住村落的我們眼裏,西安顯得那麼恢宏磅礴。聽西安當地人說,西安市內的興慶公園挺漂亮的。身臨其境果然覺得樹木繁茂、湖光瀅盈,花草滿目,豔中帶秀。久未遇的公園景致,雖無綺美,也讓我們陶然。出了公園,我們都注意到了對麵的西安交大,但當時也隻能是遙望,絕不敢實想。次日,我們搭便車到了臨潼。臨潼緊靠驪山。驪山是終南山的餘脈,風景秀怡。臨潼素以溫泉著稱,那年頭原來幾個主要溫泉浴池的名稱被改為了“解放池”、“反帝池”、“防修池”、“紅旗池”、“紅衛兵池”等,現在聽起來甚是滑稽,但在那個極“左”的年代裏,也見多不怪了。我們花了幾毛錢在被改了名的“貴妃池”中泡了溫泉,之後便去了“捉蔣亭”,亭旁有一隱蔽之處,據說是1936年西安事變時張學良、楊虎城兩位將軍捉到蔣介石的地方。
在古都小遊兩日後,我們又回到了西安貨運東站。我們再也沒有了先前鑽進守車的運氣,看來隻能扒貨車了。我們怕被貨車調度場裏帶著袖標巡邏的值勤人員發現,便爬在了附近的一個小土坡後麵仔細辨別著從調度室擴音喇叭傳出來的調度指令。對此一竅不通的我們根本搞不清楚指令的明確指向。天漸漸黑了下來,還不知該上哪趟車的我們,心開始有些發慌了。當看到有一列在我們視線範圍內的貨車有了要啟動的跡象時,也顧不上它將開往何處,躲過巡查人員的視線,我們迅速地奔向貨車,敏捷地竄躍進車鬥裏。上去後才發現我們上的是一趟運磚頭的貨車,把磚頭挪了挪,給自己騰出了個小空間,就躋身進去。車未啟動前,我們發現提著馬燈的巡查人員走近,生怕被他們發現,就低下頭來盡可能地將自己蜷縮成一團。不久,車終於啟動了,我倆緊挨在一起,用僅有的一條毛巾被將彼此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以抵擋初春夜晚的寒意。一整夜,車都在不停地咣當聲中前後緩慢地移動著,一直沒有出現我們巴望聽到的風馳電掣的颼颼聲,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在半夢半醒中苦熬,天蒙蒙亮時,車也不再咣當了。我們昏昏地爬下了車鬥。突然,兩個戴紅袖標的人出現在了我們眼前,將還迷迷瞪瞪的我們嚇了一個大趔趄。他們喝道:“你們知道這是哪兒嗎?”我們怯語:“不知。”他們說:“這是西安西站。”我們這才恍悟,原來咣當了一夜的貨車隻是從西安的東站晃蕩到了西站。貨車一直在錯車,調度中根本就沒離開過西安。真是白白遭了一夜的罪,好不窩囊。他們不由分說地把我們帶進了一個小屋,嚴肅地訊問:你們是從哪裏來的?要到哪裏去?我們說是從天津來的。我們依然心有靈犀,異口同聲地說要到雲南去,我們在那裏插隊。聽罷,他們拿出一個印有表格的本子,讓我們填寫自己和父母的情況及家庭住址等,我自然是瞎編了一通。父母還沒有被“解放”,真實情況不敢暴露。填完表格後,他們把我們狠狠地訓斥了一頓,才放行。這一驚,我們意識到鐵道部已下達了“通令”,各方麵都有了壓力,管理得也嚴格多了,已使一度相當混亂的鐵路秩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製,想乘車不花錢有點不大可能了。此時,我們遠奔雲南邊陲的信心已動搖,但心還不死。我們企圖向南突破,逃票到長安,結果是混上車不久即被查出,得知是插隊的學生後,列車長動了惻隱之心,象征性地收了一點點補票費就放我們在最近的一站下了車。我們不得不麵對現實,再三思量後,便徹底打消了那個遙不可及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