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純然靈透的眼神4(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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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亦有情

1971年,已是我插隊的第三個年頭了。臨近春節的一天傍晚,我收到了大姐的來信,信中說爸媽和其他姐弟都到家了,知道我因參加省裏組織的運動不能返回,家人都很遺憾。信還沒看完,我已哭成了淚人,悲喜交加。真沒想到媽媽也能夠回家了,我喜極,可又為失去這樣一次難得的團聚萬分地惋惜。因為這是“文革” 劫難後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團聚。前一年媽媽仍被關押,爸爸的問題有緩,春節前被幹校準了假回到家中。我與分散在各地插隊的姐弟們也先後趕到了家。當我們看到年事已高、疾病纏身的爸爸看上去還精神矍鑠時,一直懸在我們心口的一塊大石落地了。可沒有媽媽的春節,時感戚戚。春節一過,我們帶著對媽媽深深的憂思,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父親,奔回各地了。

身為省法院副院長的媽媽自“文革”以來遭到了滅絕人性的摧殘和淩辱,甚至威脅到了生命。要不是媽媽堅毅樂觀,是很難挺過這一關的。我已有好幾個年頭未能見到媽媽了。可是媽媽現在到家了,我卻不能回去,深深的傷感讓我難以自已,淚流滿麵地跑回了住處,一頭倒在土炕上失聲痛哭,壓抑在心頭多年來的思念之苦噴湧而出。一陣陣心痛之後,還未等我從傷悲中慢慢平靜下來,一陣莫名腹痛突然襲來,疼得並不劇烈,卻讓我有一種要虛脫了的感覺。腹部的疼痛漸漸變得似有似無了,我卻無法從炕上爬起。正在這時,一起參加運動的同伴進屋,愕然。她趕緊叫來老鄉用平板車將我拉到公社的衛生站。到了衛生站天已大黑。值班的年輕男醫生初步診斷是闌尾炎急性發作。他的診斷是對的,我已患有多年慢性闌尾炎了。他看到癱軟昏沉的我,感覺病情十分嚴重,立即給我掛上了點滴消炎,並決定第二天一早將我送到縣醫院。夜深人靜時,近乎虛脫的我思緒翻滾,夜不能寐。“文革”後的一幕幕往事浮現在了眼前。

記得1968年的9月,我二姐就要去內蒙插隊了。媽媽已被關押一年有餘,我們一直未能見到她,偶爾傳出的音信,說是她被無數次地批鬥,遭受著嚴酷的體罰和人格的侮辱,我們揪心的疼痛,萬分擔憂著她的安危。二姐臨走之前,我倆決定同去保定探望被關押的媽媽。我們到保定後在瑟瑟秋風、瀝瀝清雨中向媽媽的關押地走去,憂傷籠罩在姐妹倆的心頭,不知此次能否與媽媽相見,一路心懸。當我們走到關押處的大門口時,那裏的森嚴戒備已讓我們有了不祥的預感。我們向看守人員提出探望媽媽的請求,被他們粗暴地拒絕了。我們據理力爭,精壯的看守人口出惡語。我怒而不棄,他竟向我揮起了拳頭,大我兩歲的姐姐怕他傷害到了我,嚇得趕緊將我拉開,連連顫聲陪著不是:“她還小,她不懂事。”我們迫不得已,隻有含著淚,憤然離去。

媽媽的處境,令心痛的我們如萬箭穿心。媽媽有著善良高潔的品性,當她在忍受屈辱和磨難時,心一定在滴血。想到這裏,一陣緊似一陣的悲楚襲上姐妹倆的心頭,我們嗚咽在瑟風淒雨中。嚴酷的現實殘忍地刺痛了我一顆花季少女的心。對時勢的不解和困惑,對人情冷漠的悲哀和失望,在我原本天真爛漫、純良善美的心性中埋下了沉鬱的因子。

不能和媽媽相見,我被過度的思念與感傷擊倒了。躺在公社衛生站的病榻上,一夜淚水肆淌,浸透了枕巾。第二天,公社衛生站派車將我送到縣醫院。縣醫院立即給我做了檢查,驗血後,發現白細胞近三萬,比正常值高出很多,確診為闌尾炎急性發作。給我檢查的醫生說:“為避免突發闌尾穿孔的危險,待炎症消退後,應盡快做手術,隨即建議我不要在縣醫院做,不是技術原因,是怕‘派性’餘毒影響手術安全。”我想可能是護送我來的公社醫生與醫院的某些人在“文革”激烈時是對立麵?不得而知。在醫院裏吃著藥,打著針,一周左右炎症漸消。我即打電報到家,從姐複電得知,爸媽過了初五即已離津。我原本想趁病回津看望爸媽,同時將闌尾手術做了,現在隻好改變回程路線,直奔石家莊的舅媽處。因那裏與媽媽所在的幹校不遠,我心存僥幸,說不定有機會能見到媽媽。到了石市,舅媽了解我的病情後,又帶我去石市醫院做了檢查,醫生要求我近日住院手術。舅媽知道我這次到石來手術,就是想方設法能見到媽媽一麵。因媽媽還未被“解放”,仍在監管期,一般不允假外出。舅媽為了讓我住院前能見到媽媽,特意跑到幹校與幹校的負責人交涉,說她女兒病重住院,要動手術等等。求爺爺告奶奶地好說歹說,他們終於放行了。當舅媽把媽媽帶到我麵前時,發現她消瘦了很多,原先烏黑的頭發,鬢角已顯斑白。雖百經折磨,腰杆仍很挺直,眼睛神采依然,讓我心寬慰。母女相見,百感交集,喜極而泣。待我情緒平和下來後,媽媽很關切地詢問我的插隊生活,並激勵我:“任何時候,遇到再大的困難都不要氣餒,一切都會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