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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子”的天賦
他極有天賦,也確實“呆”得不一般。他是“文革”前京城名校的“老高三”,曾獲全市數學競賽冠軍。父親新中國成立前是個生意人,極有資產,“文革”中,家被查抄,一家受虐。遭此厄運,生性內向的他更加抑悶了。
插隊到農村的他,幹活並不偷懶,因不得要領,總是笨笨地趕不上趟。生活能力低下的他,將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一塌糊塗。一年春節期間,知情都返城回家了,不知何故他留在了村裏。後聽說,在空落落的知青宿地,腰纏草繩的他,連天吃著囫圇個的煮玉米充饑(懶得磨麵)。在農村寒陋的土坯房中,處於半饑餓狀態的他,常斜倚在土炕的被垛上,手捧一本精裝的高等數學譯著,陷於沉癡中。他像大多天才一樣,專注而執著。插隊一年後,村幹部看他實在幹不來體力活,於是體貼地將他安排到了村辦小學教書,可他還是不能勝任。他哪裏管教得了孩子,反而時不時地被村裏一幫頑童戲弄。放學後,時有頑童跟在他屁股後麵喊“呆子”“呆子”。不久,他便不去教書了。在插隊的幾年裏,他對付著永遠幹不利索的農活,心迷著他的高數。我想,他在高數題海中遨遊,一定尋得了他的樂趣,才讓他持之以恒。
“文革”後,恢複高考,他一舉中的,進入清華數學係。本科畢業後,他以極優異成績入選國家首批公派留學生團隊,赴國外深造。拿下博士學位的他,經多年思解數道,深潛其中,在學界已頗見成就。笨拙不諳於通常俗事理道的他,命運一旦將其放飛向往之高天,他便成為天空中熠熠生輝的明星,那是他的世界。
人之天賦,各有千秋;人之欲求,千差萬別。兩者皆得者,一生大幸矣。
忘卻不了
我始終忘卻不了一個少年孤薄的身影。
1970年春節前,我離開山西插隊的村莊在趕往天津家的途中於北京逗留一日,受父親之托,在京去醫院看望了他的一個正在重病中的老友。中午時分便到了北京火車站,買了下午回津的車票後即到站內二樓的餐廳去吃午飯,在餐廳裏看到的那一幕,忘卻不了。
當時我正吃著飯,看到一個約莫十五六歲,學生模樣的文弱少年正在怯怯地尋找著餐桌上別人吃剩下的飯菜,看見了就默默地吃著。我悄悄地注視著他,心中滿是同情。看他吃完不多的殘羹剩飯後,便靜靜地環顧著周圍,偶爾會向他認為合適的對象乞討些零錢,既不恣意,也不妄舉。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怯懦,卻無卑賤之態。你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強忍著內心的巨大痛隱,似乎是在完成著一個使命。在他失落的情緒中,仍保有高貴的氣息。
當高貴和低微這樣兩種異然的感覺同時彙集在一個少年身上時,你覺到的是一種尊嚴被羞辱了的感覺。它直擊心底,令人心碎又起敬。真不知眼前的少年,他曾生活在一個怎樣的家境中。在這混亂的年代裏,又遭遇了怎樣的變故與不幸?一定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否則,他絕不會選擇這既難堪而又羞辱的求生方式。我真有心上前細問緣由,可無奈,自己當時也隻是個插隊的學生,家庭也正處在運動的衝擊與不安之中。父母的工資早已停發,僅靠發放的微薄生活費,勉強維持。有些自顧不暇的我,還是起身,走到他跟前,將身上僅有的幾斤全國糧票和一些零錢遞到了他的手裏,他羞怯而禮貌地連聲道謝。看著比自己還要年少的他,好不酸楚。
很多年後,這一幕每每浮現在眼前時,少年那憂鬱低落神情中散發出來的清貴氣息,依然彌漫在心頭,揮之不去。我對當年自己無力給予一個最需要幫助,也最應得到幫助的人,施以更多的援手,而深感遺憾。有時也在想,要是現在再能遇見當年的情景,我一定要相助到底,但我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了。現世物欲橫流,乞討之中亦充斥著假象與欺騙,真假難辨;被貪欲驅縱著的人張狂而無度,過去了的那一幕已難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