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早就到了,茶已沏上,他就好這個,精致的茶具,繁複的工序,閑得蛋疼的窮講究。房間不少,書也不少,不信他們都看過,還有一套枕著睡覺都高得落枕的《普列漢諾夫選集》。房裏擺得亂七八糟,牆上掛著吉他和自行車,書架上擺著正交歡的又麵目猙獰的佛,地上還有對石鼓。我說:“老丁,擱門口的怎麼擱這兒?”
“開玩笑,明朝的,我敢擱外頭嗎?不著急吧?喝杯茶,說說你這大半年的天路曆程。”
從昨天我就在想,要不要跟他說實話。他是一個很坦率的人,就連幹壞事都幹得坦率。不跟他說實話,有些不公平。他是個聰明人,他不是不知道別人在欺騙他,隻是不在意罷了。他把一個用報紙包好的方方正正的小紙包從抽屜裏拿出來,推到我麵前。我說:“我寫個借條吧?”
“不用。這錢不是借你的,是給你的。咱哥倆兒,就是真借錢給你,也用不著什麼狗屁借條吧!”
他就是這麼個人,所以,我決定不跟他說實話,有關的鄭海生的,就算說了,他也會說:“兄弟,這話不該告訴我。”我跟他說我今年夏天就從甘肅回來了,我看不到我心上人,這讓我受不了。他想知道我是怎麼教孩子的,我說:“去了才發現,這窮孩子是最不愛學習的。不愛學就不學,我才不管呢。我隻管我自己,隻要我講的是有意思的、好玩的,就行了。就這樣,我不是在講課,而是逗他們玩,他們很高興,我也覺著不算是白費力氣,就行了。至於他們考多少分兒,我才不管呢。”
“你是天才。”
“對於教書,我是有些辦法。”
“不,你幹什麼都行。不是奉承你,你也知道我不幹這事兒。我給你打過好幾回電話,還給你發過短信,沒想到那個號你不用了。我想讓你回來幫幫我。你也看到了,我幹的還湊合,雖沒掙多少錢,但前景是好的。除了出書,還有很多事需要做,而且,比出書更賺錢。人不能沒有錢,沒有錢,小孩兒隻能等死。對於社會,一個有錢的好人比十個沒錢的好人更有用。作為一個好人,沒有錢是悲哀的,是整個社會的損失。想想這個問題吧!”
江童到的比我還要早,跟我說:“我看小孩兒還行。”
“是急性的,更危險。”
“我看他後媽對他還挺好。”
“得看有錢沒錢了。”
“別那麼刻薄好不好?”
“就你厚道!”一點沒給她準備,摟過來就是一通嘬,一開始居然還帶著稍許反抗。
長吻之後,她說:“人家孩子都這樣了,你還有這心情!”實在是想不到她會說這話,又羞又惱間低下了頭,雖然我們是走在去往住院部交費的路上。見我不說話,她就挽著我的胳膊,又來了一堆奉承我的話。我一句話也沒說,我隻覺得很刺耳。交費時前麵有人,我依然不說話,也不看她。她腆著臉問:“真生氣了?逗你玩的?知道你不是那種人。”默默地交上錢,她還在說,越說我越煩,我真想告訴她,老丁正在要挾我,三萬五是遠遠不夠的,再跟老丁伸手,好意思不跟他走?我親她是因為我輕浮?且輕浮的不分時候?如果是這麼認為,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問我:“你真打算不理我了?”
“我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人,幹什麼都是錯的。也許老葉是對的,就算花了錢,小葉超也恐怕難逃一死。可我呢?賠上自己,又綁架了老葉和他全家。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我有先天性心髒病。百般辛苦,萬般折磨,到頭來,極有可能為追一班公交車而暴斃街頭。做什麼都是錯的,就像被詛咒了一般。”
“你什麼意思?”
“和你剛才說的是一個意思。”
“我隻是和你開個玩笑,不行嗎?”
“你開玩笑時的表情我很熟悉。”
“你想說咱倆在一起也是錯的嗎?”
“難道不是嗎?還有件事情沒和你說,昨天交的五千是我的。老葉是個窮光蛋,他是不可能還我錢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被自己深愛的人看不起了,還能說什麼?我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她比我還生氣,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了。我靜靜地站著,如一棵再大的風也吹不動的樹,懷恨著整個翩翩起舞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