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下的雪42(3 / 3)

“不用你送,知道你有車,老太太有月票。”

讓她坐公交車回去實在是不像話,都八十多歲了,再要強也不行。我拽著她胳膊不讓她走,我說:“別動,我現在就上樓,您要跑了,我再給您拽回來,別以為您跑得過我。”就在這時,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叫著我的名字,像是來自遙遠的過去,似曾相識又恍如隔世。我回頭一看,認識,朝思暮想的人,還是那樣,戴著墨鏡。這次,跑不掉了,也不跑了,就看狗日的槍法了。我看著四周,除了我們三個,一個人也沒有,連條狗也看不見。我說:“兄弟,沒去甘肅?”

“去了。”

“辛苦了。”

“不辛苦。”

“雇主給你多少錢?”

“十萬。”

“我給你二十萬。”

“跟錢沒關係。”

“跟什麼有關係呢?”

“這你問不著。”

“你跟鄭海燕什麼關係?”

“這,你還問不著。”

“我覺著咱們之間可能有點誤會,借一步說話!”

話也不說,隻是舉起了手槍,瞄著我。老太太嚇得臉色慘白。沒等我說話,槍聲已響,老太太卻捂著胸口。我看了看我自己,打中的不是我?又是一聲槍響,我倒退一步,老太太摔倒在地。我看著她,看不到她身上有一點血跡,再看我自己,毫發無傷。我蹲下,我扒開她捂在胸口的手,什麼也沒有,而她的表情卻痛苦得要死,閉著眼,急促地喘著粗氣。我抬頭看著前方,眼前什麼也沒有。我慌了手腳,我想打120,可手機卻不在身上,我想給她吃點速效救心丸,可我沒帶,家裏也沒有,好久沒吃了。我摸著她的外衣口袋,除了鑰匙和手紙,什麼也沒有,我衝她大聲地喊叫,她一點反應都沒有,一口口吐著氣,帶著積年胃炎的口臭,卻一口吸進的氣也沒有。一條狗向我瘋了似的喊叫,像是嗅到了死亡的氣息,牽著它的是個身體臃腫的中年婦女。我幾乎哀求地對她說:“大姐,有手機嗎?幫忙打個電話,老人心髒病,120。”她神情慌張地說她沒有,那條狗一邊齜牙咧嘴地狂吠一邊倒退,它的緊張傳染給了她,她的腳步也在倒退。我轉身向樓上跑去,一步三蹬地跑回家,拿起手機又拿起車鑰匙,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往下跑,下樓一看,已圍了好幾個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有見過的,有沒見過的,都是好人,七嘴八舌地給我出主意,遛狗的大姐也在。有人問我有車嗎,我說有,他說:“出了小區往北一拐就有家小醫院,一會兒就到。”

“我打了120。”

“什麼時候來?”

“半個小時。”

“那也不如你開車快。”

我想去開車,又有人說:“我家有氧氣,我給你拿去。”我要和她同去,又有人說:“你快開車去吧,氧氣還用你去拿?”我像條咬尾巴的狗樣被他們指揮得團團轉。還有人說那家小醫院根本就不行,頂多給吸個氧氣,現在都下班了,有沒有大夫還另說呢。120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又問了我一遍地址,我問他們什麼時候到,他們說二十分鍾,還不許我動病人,我問他們可不可以給她吸點氧氣,問完了才意識到我問得是多麼白癡。接完了電話我又向好心人們轉述120對我講的話,建議我去開車的那位又說:“等等就等等吧。萬一出了事,不好說。”我想我該給江童打個電話,可打了電話,怎麼說呢?可要是不打,將來想說也說不清了。我給她打了電話,她沒接,感覺有些慶幸,隨後一想,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又打了一個,她接了,她還在公交車上,正堵車呢,問我做好飯沒,我說還沒,她說:“豐澤園的小廚子,我都餓壞了!”

“童,姥姥,出事了。”

“姥姥?出什麼事?”

“姥姥心髒病犯了,我叫了救護車,車快到了,姥姥正吃著氧氣呢。”

“姥姥跟你在一起?在咱們那兒?”

“她來找我,跟我說了會兒話,說她……”救護車的笛聲已傳來,越來越近,“說她答應咱們的事了,還說你去找過她……”已經看到車了,所以我說:“先不說了,車來了。到了醫院打給你。”

醫生動作很麻利,如同演習一般,轉眼的工夫就給老太太抬到了車上。我還問:“大夫,老人怎麼樣?嚴重嗎?”答案隻有冷冰冰的三個字——“不知道”。我問他們送什麼醫院,他們說阜外醫院。我想了想,去開車了,到了車跟前一看,擋風玻璃上噴了三個字——“還沒完!”

就在急救室的門外還隻有我一人之時,我想:要不要告訴她和他們真相?如果老太太救不過來,就沒人知道了,是嗎?有人看見嗎?也許隻有那條狗才聞到了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硝煙。可如果救過來了呢?你是想她活還是想她死呢?一個快人快語的與我挺對脾氣的老太太,她喜歡我,不用說,眼睛就告訴了我。我想報警,或者叫做自首更恰當些。狗娘養的子彈沒彈頭,一定是,或許他已不想要我的命了,隻想毀了我的生活。是他還是她的主意?收買不了的殺手,為鄭海生抱不平?還是甘為鄭海燕去死的性奴?江童又打來電話,找不到急救室,越說越急,怪我說的不清楚,怪我沒看好老太太。我想去接她,她厲聲喝道:“不用!”電話便掛掉了。很快,她就出現了,頭發亂得像散了捆的麥秸草,圍巾一邊短一邊長,都快掉了地上。第一句話就是——“姥姥怎麼樣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也說“不知道”?可不說“不知道”,說什麼?沒等我想好,她又說:“你不知道姥姥有心髒病?你都跟她說什麼了?你就不能讓著她點兒……”她問的問題沒有一個我能答得上來,好在她的電話又響了,是她大舅的。用不了多久,這裏或站或坐的將會全是她們家人,我在這裏,多餘。我不知道這裏是不是還用得著我,我已交了錢,接下來也不知還要不要再交錢。可是,不管是死是活,交不交錢又有什麼用呢?我是多餘的,在死亡麵前,我總是多餘的,而誰,又不是多餘的呢?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想去廁所,不是拉也不是尿,就是想去廁所躲著,就像小男生躲避小女生的追捕。她打完了電話,我很是害怕。她的情緒穩定了許多,問我:“你是怎麼搞的,連姥姥都照顧不好?”

“本來,我不想讓她走的,我想讓她留下來吃飯,可她就是要走,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就給她送下了樓。這時,有人叫我,我回頭,就是那個想要我命的人,他向我開了兩槍,姥姥就躺在了地上。”

“那人呢?”

“跑了。姥姥身上沒有子彈,我也沒有。”

“你為什麼不報警?”

“對,對,”我這才想明白,“我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不報警?早幹嗎來著?”我掏出電話,撥了110,她衝上前來,要奪我手機,我沒讓她得逞,她說我瘋了,我攔住了她,我說:“不,我剛剛明白!”這時,慌慌張張地跑進一個年輕人,江童管他叫哥,他又是疑惑又是鄙夷地看了看我,我自慚形穢地躲到一旁,趁她不注意,離開了。